那一年的北平下着雪【2】
01|
他在我身前,褪去了他的军外套,脱掉了里面的皮夹克,卷起了他的咖啡色毛衣的袖子,那道两寸长的疤,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像一条落叶归根,不忍离去,枯萎的卧蚕。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缓缓地伸向他结实的,肌肉嶙峋的手臂,去轻轻地触碰那一道伤疤。接触到他皮肤的那一刹,我感到他瞬间身体的一颤。
我傻兮兮地问:“会疼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会,不会。”我拿起他身旁的夹克和大衣,善解人意地递给他,轻轻说着:“快穿上吧,要因为我感冒了,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那我会于心不安。”
忽然间,我看着他的眼,恍惚觉得在他两颗炯炯有神的,藏着深邃幽暗的眼睛里,升起了两颗璀璨夺目的星。
他就这般定定地望住我,仿佛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仿佛隔绝了门外的尘世,仿佛这天上的落雪,正知情识性地做着陪衬,来烘托这一场迷离的梦。
我的脸,刹那温热,不能自己,心里狂跳不止,慌不择路。别人说,有一种千言万语道不尽的,失魂落魄感觉叫心动,我却只感到令人晕眩的恐慌,与害怕。
他凝视着,不过是一刹那,我却觉得那已是地老天荒,千年万年。
我连忙放下他的衣,飞身逃出了屋子里。任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肩上,我的脸上,让那刹那滑过的凉意来稀释这一晌叫人懊恼惊惶的,情不能自己的灼热滚烫。
我打开门,他的马还在原地,拴在一棵叶子掉光的树上,正在迟钝地,悠悠地,地久天长地,喘着气。
我继续转身往巷子口跑去,只要能够远离那个地方,只要能够让那一团无名火自生自灭,只要不再看到那个眉宇深沉的男人,只要这场雪不要停……
我在胡同口抄起一堆雪,握在手里,揉搓着,抚在面上,含在嘴里,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似的。心里的潮起潮落,不听使唤般紊乱失控的喧哗终于渐渐恢复宁静。脸上也不再那么汹涌澎湃的炽热了。
我走回来时的路,觉得自己突然跑开未免太鲁莽,太叫人意料之外了。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如何。
02|
回到家门口,马儿已不见了踪影,他已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我回到屋里,炭火依旧自顾自地燃着,制造着温热,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在梦里,打着一个一个的嗝。
那盏茶,喝了一半,还在隐隐悠悠地萦绕着热气,茶叶沉落到杯底,走向安息。
我举起杯,将茶,连着茶叶,一点一点喝下。仿佛这样,便能够留住蛛丝马迹似的。
我又跑出门,看着他走后,留在路面的马迹,想着那句古诗:“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心里浮起一阵一阵惘然若失的惆怅与伤怀。如影随形的,是一股言不及义的遗憾。
然而,即便我留在那里,又能怎样呢?我踏着马蹄留在雪地的痕迹,一步步,向前走着,走到巷子口,又走回来,我的鞋子打湿了,我的心,也打湿了。
前所未有地,我觉得伤感是一件可触可感,可望可及的事情,从来不算虚无缥缈,或者旁人说过的为赋新词的勉强。
一个人惆怅,一个人心心念念,一个人回屋里。我收拾起他的茶杯,独自坐在火炉旁,将承在碟子里的小食,一粒一粒地吃光。室内仿佛还氤氲着他带来的长途漫漫的雪的芬芳,他的大衣里皮夹克散发出的男性荷尔蒙的成熟的稻穗夹着烟草的香,还有,他的故事的浓郁的,叫人紧张又沉醉的,透着一点点血的甜,和痛的苦的辛香。
吃完了,母亲也回来了,她提着一篮子菜,问我晚餐排骨汤里,该放莲藕,还是白萝卜,或者山药。又问我怎么一个人坐在客厅,不怕冷吗。我懒懒地回了一声随便,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到在了床上。
精神颓靡,意识恍惚。彻头彻尾发了一场高烧,仿佛是冥冥的上苍赐了我一场罪尝。
在家里躺了几天,烧退了以后,雪也停了。其间,那男人恍惚也来过几次,只是我一直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有否在我床前驻足,面露关切,有否为我着急心慌,满心惆怅。他有否将宽厚的手掌,附上我滚烫的额头,或者拾起我的手掌,落在他柔情坚毅的脸上。
雪一寸寸地融化了,大地也慢慢地眉目清晰,回复如初模样。我也每日上学放学,看着巡逻警察来来往往。一切仿佛都无所改变。生活一切如常。
03|
也有一些什么在改变,在我不知不觉的混沌朦胧里,父亲荣升北平女子中学的校长,班上有一些学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见,听说是有人向刑警大队告密这些学生有造反动向。
那个男人,再也未曾出现。
有时我会怀疑,那个男人,是否我独自捏造的一场深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有时,我又十分笃定地坚信,他深切入骨地出现过,因为我记得,手指抚触他手臂上那个子弹滑过留下的伤疤时的如电光一闪的温热感觉,因为我记得,那个骑着马的男人对我讲过的,属于北方的故事。
我的人生,仿佛才刚刚起头,我的生命,却旁若无人地,提前老去了。
来日方长,不知还有多少春夏秋冬,岁月轮回,这个噤若寒蝉的秘密,不知将陪着我,度过多少岁月。
统共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无人分享,无人承当。
坎坎坷坷,痴痴念念,都是和别人丝毫不沾边的事。
孤独是我自己的,晕眩是我自己的,所有的不知所措,心动如潮,魂不守舍都是我自己的,那个男人也是我自己的。
幸好,我还有我如始如终的,不为人知的寂寞,和回味悠长。
印象中,北平再也未曾下过那样一场豪雪,即便今时今日,它已更改了名字,叫回了北京。
年华里,却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他雪地里的足音似动人的音乐,铿铿锵锵,爽爽脆脆。
从此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当雪舞飘扬的时节,我总会意兴阑珊地陷入一片柔和的怅惘之中,心湖澄明,宁静至空地,暗暗希冀着,那一阵雪地里,那幽长的巷弄里,有一天,会传来一阵分外清明的,蹄声嗒嗒,人语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