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偶像”进化史:当代青年的“新避风港”还是“沃尔多时刻”?

这是木村拓哉在王家卫电影《2046》中的剧照,他是在大陆互联网获得广泛传播的第一位职业偶像。
而如果你关注近期大火的“赛博朋克”概念,你也应该在不少的文章中见过这一幕:

这是《银翼杀手2049》中的一幕,这位美丽的女性并不是真人,而是AI+全息投影结合的产物。
二者看似毫不相关,是吗?
但近期在亚文化领域掀起极高热度的一支“虚拟偶像女团”(以下就简称A团吧),却似乎在二者之间搭建了一个微妙的连接点。
A团是由一家如日中天的国内传统偶像公司:L公司推出的,并且在近期收获了大量不同观点的争议。
虽然许多争论的结果仍然没能逃过互联网的诅咒,成为了鸡同鸭讲、阴阳怪气的口水战,但是双方的论点本身,却相当深刻:
一方认为,虚拟偶像是技术的未来,是一种新兴事物,拥有许多传统偶像所不具备的优点;
另一方则认为,虚拟偶像相对于传统偶像,更容易被“信息霸权”裹挟,其危害甚至要超过传统偶像。
要完整回答和评判双方观点,或许得要好几篇论文甚至专著的容量。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同样,当下的争议,也不妨在历史中找找答案。
因此,我将在这里简单介绍、分析一下虚拟偶像的前世今生,希望能给读者们带来一点小小的启发。
第一世代:虚拟歌姬
随着“二次元”外延的不断扩张,这一曾经的亚文化概念,早已不仅仅只有最初的“ACGN(漫画、动画、游戏、小说)”四大板块,而是泛指几乎全部的架空或幻想作品,及相关社区中衍生的话语体系。
而虚拟歌姬就是这一泛化过程的产物。
你可能在许多地方见过这个梳着葱绿色双马尾的少女形象:

她是初音未来,由雅马哈公司在2007年推出,是世界上首个使用全息投影技术举办演唱会的虚拟偶像。
“初音未来”这个名字的基本释义,可以理解为“未来音乐的开端”。
雅马哈公司的音乐部门从风琴与钢琴起步,如今在电子琴、合成器、音频处理软件等现代音乐技术领域是一家举足轻重的巨头。
初音未来的声线由雅马哈公司开发的VOCALOID语音合成软件制作,是软件第二代《VOCALOID2》自带的成品音源库。
初音未来并不是雅马哈公司刻意推出的,而只是VOCALOID软件成品音源库的一个拟人化形象而已,从软件的第一代开始,就已经有数个带有虚拟形象的音源了;但是,得益于软件第二代的强大功能与测试demo的良好调校,初音未来的“出道曲”《星之碎片》迅速获得了日本音乐从业者与爱好者的广泛关注。
彼时,日本刚刚走出泡沫经济破碎后“失去的十年”,年轻人们仍然处于生活的重压之下(有些类似近来爆火的“佛系青年”、“躺平青年”);而给人幻想的“OTAKU(御宅族)”文化、“偶像”文化则在这种环境下应运而生,并一路高歌猛进。
这些后来被称为“泛二次元”文化的受众,与关注初音未来的从业者、爱好者人群高度重叠。因此,以初音未来为标杆,“虚拟歌姬”分成了仅作为宣发工具的“前初音世代”,和以初音未来为代表的的“初音世代”——后者有着极强的泛二次元血统,并随着泛二次元影响力的增长,成为了能登大雅之堂的第一代虚拟偶像。

(初音未来的“同门师妹”,中文音源洛天依甚至已经登上了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
第二世代:虚拟主播
得益于雅马哈对VOCALOID项目开放的版权态度与一众虚拟歌姬的影响力增加,VOCALOID社区也日益壮大,这一社区在国内被简称为“V圈”,这也是目前几乎所有赛博偶像的基本盘。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名姓樋口的程序员开发出了一款轻量级的软件:《MikumikuDance》(简称MMD)。软件的技术含量不是很高,但是影响非常重要。
MMD的作用,是让创作者们可以为虚拟歌姬自由编舞,并且操作很简单。从此,虚拟歌姬们不再只是“动画式MV”,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建模进行动作了。这些编舞作品有一部分成了目前“宅舞”文化的起源,而更重要的影响,则是让人们看到了虚拟歌姬的更多可能。

(《MMD》早期界面)
时间来到了2016年。
在这近十年中,发生了几样重要的大事:
1.互联网产业大爆发,以个人内容创作者为代表的YouTube等网站迅速崛起;
2.硬件性能、动作捕捉、人工智能等技术急速进步;
3.泛二次元群体,尤其是虚拟歌姬爱好者在世界各地高速增长。
这一切都让虚拟主播成为可能。
2016年12月1日,一位自称“绊爱(キズナアイ)”的YouTuber在自己的频道A.I.Channel发布了第一个稿件。
世界上第一位V-Tuber(Virtual YouTuber)诞生了。

虚拟主播与虚拟歌姬有本质的不同:
虚拟歌姬一般是以设定好的动作、制作好的视频登场,除了全息演唱会等少部分情况,大多数时候只能与观众进行单向的互动,可以认为是纯虚拟的;
而虚拟主播则结合了动作捕捉、人工智能实时合成系统等技术,可以直接以虚拟形象覆盖表演者(术语叫做“中之人”),与观众进行直接的双向互动,对观众的反映给出实时的反馈——这无疑让观众的参与度大大提高,并迅速通过“直播”这一新渠道占领了大量的信息流,目前基本是“虚拟+真人”的混合。

(更加幻想化的形象与可以自由添加的特效亦是虚拟主播的优势之一,图片来自V-Tuber CodeMiko)
从这个时候开始,V圈的V也不再仅仅只是“VOCALOID”,可能还得加上个“Virtual(虚拟)”。
第三世代:虚拟偶像
虚拟主播在诞生之初,往往是小体量的个人(个人势)或工作室(社团势),运营策略也更加接地气,或者说“散兵游勇”一些。
他们其中一些人甚至会干脆用自己的本名活动,而不给自己的虚拟形象另外添加“人设”——这个虚拟形象只是让他们能够更好的展示自己的工具。
但是,当虚拟主播这片市场的开发愈见深入,携带了大量资金、人才体系与流量运营经验的大娱乐公司纷纷入局(当然,这是必然结果),打造自己的虚拟主播(企业势)。
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这些由公司运营的虚拟主播,实际上使用的是那套“经纪公司——偶像——粉丝”的造星工业模式。
只不过,其中的“偶像”变为了“虚拟主播”,而这些“虚拟主播”的扮演者,相比于传统虚拟主播的“中之人”来说,更接近于公司的特殊雇员;“扮演”这一行为也是为公司设定的虚拟偶像的形象服务,而不是这些虚拟形象的主导者。
我认为,它的运营方式已经和一般意义上的主播完全不同了,在实质上已经进入了第三个世代:虚拟偶像。
例如前面所提到的A团,就是L公司所运营的虚拟偶像。

A团应该只是L公司试水虚拟偶像的项目,因此并没有引入太多的“通告”、“打投”、“控评”等饭圈的“基本操作”,评论区也以轻松自由为主;同时,A团几位虚拟偶像的扮演者或许并不足以作为传统偶像出道占领舞台,但练习生经历仍然能够让她们的舞台实力远远超过由素人“中之人”所扮演的其它虚拟主播们,这简直就是一种跨行业打击。
A团一开始被自嘲“资本PTSD”的传统泛二次元观众所抵制和吐槽,但很快有人发现,A团在以极快的速度进步;许多高质量的“营业”让原先带着偏见的人改观,甚至不少人真的沉淀为了粉丝。
需要注意的是,国内的传统偶像文受众,国内的泛二次元受众,与日本这一“赛博偶像”发源地是极为不同的。
国内的传统偶像受众往往是较年轻的女性,因为一种朴素但稍显幼稚的憧憬而选择“追星”;国内的泛二次元受众却往往是已成年的青年男性,因娱乐与放松的需求而选择消费泛二次元内容;日本的偶像受众同样是已成年的男性,因娱乐与放松的需求而选择消费偶像。
而A团这类虚拟偶像在国内的基本盘正是泛二次元受众,而非传统偶像受众;他们的用户画像与国内的传统偶像受众正相反,与日本的偶像受众则往往趋同。这也让他们与国内传统偶像受众的表现方式与需求大相径庭。

(限于篇幅,及为了避免大规模暴露相关网友的ID,类似的标本可以在A团成员之一的B站动态评论区里看到。客观地说,的确为许多粉丝带来了有效的舒缓情绪的方式。)
但是,粉丝的消费方式与被人诟病的一般“饭圈行为”不同,并不代表是完全无害的。其中一些比较老生常谈的话题就是,未来将会饭圈化呀,娱乐至死呀等等。
对于压力已经足够大,甚至自嘲为“鼠人”(谕指出生于下水道却无力走出下水道)的许多当代青年来说,他们的确面临着铁一样的现实,而这些批评则试图要击碎他们最后的避风港。
所以他们会选择愤怒甚至带着匪气的回击(比如阴阳怪气的典范,黄豆人表情),却忽视了——或者说被生活逼得没有余地——去看待虚拟偶像背后真真切切的风险。
《黑镜》第二季第三集中的《沃尔多一刻》,可以说就是对这种风险的完整预言。

(《黑镜》S02E03:《沃尔多一刻》)
《沃尔多一刻》的主角解密是一位脱口秀配音演员,为一只名叫“沃尔多”的虚拟动画形象配音。沃尔多因为发言大胆,产生了极高的人气,甚至被邀请去参与国会的竞选,并最终当选——这背后是无数早已对现状不满的普通大众,而沃尔多成了他们的力量的联系纽带。
听起来很美,是么?
但是,控制沃尔多形象的同样是一家大公司。为了利润,大公司开始利用沃尔多形象引导观众,煽动观众,而观众也随着沃尔多逐渐变得狂热。杰米发现事情失控了,像公司抗议;公司却直接炒掉了杰米,然后开始尝试用AI和动捕演员来直接合成沃尔多的行动——沃尔多彻底成了公司的傀儡。
民众们没有毁于他们反抗的事物,却最终毁于他们喜爱的事物。
沃尔多就是这些即将到来的大批虚拟偶像,杰米就是这些偶像背后的扮演者,而公司是谁不言自明了。
我并不想反对技术的进步,正是对技术的强大充满信心,才越是会对技术的未来保持谨慎。
我也不想借此来批评这些热爱虚拟偶像的年轻人们,因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自己也能够感受到日益沉重的生活,我明白这种喘不过气、无暇他顾的感受。
关于虚拟偶像的争议,我无法给出答案;但是我知道要怎么终结这场争议:让我们的世界变好一点,再变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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