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犬

文/卜栖

黑娃前后脚向两边张开，侧躺在院坝里，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午后小憩。院坝的石板缝里长满了荒草，牛儿朵黄、蒿芽枝、蛇泡儿草、野地瓜藤、狗尾巴草，它们肆意狂野地攻土掠地，势必要将整个院子拿下。院子里的石板已被发展成它们的内线，给它们营造出了良好的生长环境。石板个顶个的脏，黑不溜湫，那是长期梅雨洗刷后又经太阳曝晒被烤焦的青苔，有的还死死地粘在石板上，有的已经裂缝翘起高高的壳。还有的已经化成了锯木屑状，疏松多孔的质地供蚂蚁筑巢，任野地瓜藤铺展开来。只有黑娃天天躺的那块石板，它仍是浅灰色的，光滑干净，蹲下身去，能看到石板上细闪的小颗粒。

只要没下雨，黑娃就会去那块石板上踩一踩，躺一躺，更多时候是端坐着，在这个绝佳的瞭望台张望。

最开始的时候，他喜欢躺在地上，右耳贴着石板，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听动静。一听到有脚步声的响动，前后脚条件反射的向两边蹬，小腿肌持续发力，弹性十足的石板蹦床将他腾地一下弹离地面。接着他又迅猛地跨过街院石栏，一溜烟似的蹿到路口，走来的却是个过路人。过路人背着背篼或提着塑料口袋，被这突然蹿出来的秃尾巴黑狗吓了一大跳，脑子根本就没来得及想,顺手在地上捡起土块或石头就准备向黑狗砸去，或者提着塑料袋挥舞，甚至有的人用手抓空气似的徒手在空中挥动，嘴巴学狗一样发出嗡嗡声。

路人已经准备好了和这条来势汹汹的土狗大干一场,令人失望的是，黑狗突然转身，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过路的行人只会感叹虚惊一场，嘴里愤愤地咒骂着。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条狗蹿出来的时候，它是笑着的。步子轻盈、矫健，小拇指长的秃尾巴在不停地摇动。就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时，一切动作戛然而止。眼神落寞，动作迟缓，悠悠地收起尾巴，转身向回走去。

黑娃总是报着这回该是主人的心理，但又总不是。每每燃起的希望，总是被路人惊慌、恶狠狠的眼神活生生的灭掉。行人会在背后怏怏地骂着：“该死的疯狗，专跑出来吓人”。有多少次，被惹恼的黑狗多想转过身来，让该死的行人闭上臭嘴。

但他不敢。如今主人不在，没有人给他撑场面，他就没有底气。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罩着，可能会被打死。因此强烈的自尊心要求他改变等待的方式，他不会再唐突地听到一点脚步声、狗吠声就一下子冲出去。他要静静地以饱满的精力、健康的体魄迎接主人的归来。以前狗仗人势的时候，他在院子边上朝行人狂吠，主人会骂骂咧咧地制止他。他不但不停止，反倒像灶炉里添了一把木柴轰的燃起劲，噼里啪啦，在油菜地、豌豆田、红苕地里穿梭着，从田埂上纵身一跃驶到下一个田地里，追着行人更厉害的咆哮。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从不会靠近行人，总是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

春去春又来，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小主人小时候栽的那颗樱桃树，最初几年总是被黄牛啃了头。光秃秃的不像树，更像插在地里的木棍。如今的它，树干挺拔修长，树皮是健康的棕咖色，枝干四面散开像一朵盛开的绿色桔梗，树冠已与屋顶齐平，星星好像就挂在它的头顶。如果我是它，我要把思念装进星星里面，让星星飘到主人头顶的那片天空，将我的思恋邮寄给他们。当主人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推开窗户时，天上的星星一定是拼凑成黑娃的形状。到那时，主人便会回来看望他吧！黑娃这样想到。可是，他永远也够不到星星。想着想着，他的眼窝浸满了泪水，像一汪还没栽秧的水田。

院子前后的桃树、李树、梨树、樱桃树照常按季节筹办着发芽、开花、结果、落叶等一件件树生大事。无论是春夏秋冬，都充满了生活该有的仪式感。院坝前的窄花园即使已被荒草淹没，却依然能看到水仙花、水芹花、鸡冠花、野蔷薇飒飒的身姿。而黑娃呢！他只能每天去屋后的邻居家偷吃家狗剩下的和着唾沫星子的冷汤残饭。是否吃得上，全看家狗当天的胃口如何。

因为是偷吃，所以是不被家狗待见的。长此以往，黑娃变得机警、狡黠。经常竖着两只尖耳朵听动静，以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骄傲的秃尾巴会被他刻意地夹起来，以示无冒犯之意。狗在饭槽旁，不得不低头。瞧见今日胆怯、卑微的黑狗，你绝不可能联想到他当年张牙舞爪、狗势逼人的样子。看见不顺眼的狗，将尾巴翘得高高的，像极了扬起上半身的眼镜蛇。和伙伴花仔不用眼神示意，只要敌对狗发出嗡嗡声，就会绕着对方周旋,左右前后不断变换位置，待气势做足便立即扑上前去撕扯对方。

黑娃真长成了野狗的模样。消瘦的背脊梁拱得很高，整个身子只蒙着一层皮，像一支达到张力极限快被拉断的弦。黑亮硬滑的毛掉光了，只剩下细软的浅毛。白色的浅毛一点都不白，它们成为了灰尘渣滓的藏身处，免去了这些尘渣被风裹挟走，被雨水冲刷掉，被人的扫帚扫走的宿命。很多尘垢会聚集成一坨坨黑褐色的强力胶，将软毛粘得牢实紧致，密不透风。

最近，天气入冬了。风却轻飘飘的，好像它也冬眠一样，掉光叶子的枝杈没有因它的抚弄而颤动。霜也迟迟未到，没有它冰冷而紧密的吻，菜园子的白菜长得肥胖且娇嫩，远远望去一片绿光，给人一种春天的错觉。太阳也总是暖烘烘的，地皮像盖上了一床松软暖和的大棉被。在这样的天气里，黑娃趴在石板上，眼睛都睁不开。

每天中午，他都会做梦。每个梦都不同，却又如此的相似。小主人放学回家，他每次都会兴奋地将两个前爪子往小主人的身上搭，前半个身子都扬了起来，只有两条后腿站在地面上。此时，他能更近地看清主人的脸，那是一张喜笑颜开，充满稚气的脸。小主人会牵着他的小爪子向上抬，黑娃的后腿就会离地悬空蹦起来。小主人会一直说着“乖乖、黑黑、黑娃，我好想你，你想我没有……”黑娃会一直冲着小主人笑，笑得灿烂、热烈。他用这明亮炽热的笑回答。我想你，真的很想你，每周我都在家里盼望着你放假。而小主人好像也明白了他的回答。他们两个就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有说有笑，那股欢腾劲儿像春节联欢会上的表演，伴着“旋转，跳跃，我不停歇”的曲调。在夕阳暖黄的余韵下，奶奶唤着黑娃去吃骨头。

黑娃知道这是梦。

但他不愿醒来。在梦里，有和小主人的嬉戏蹦跳，奶奶的呼唤、嗔怪，爷爷用黄荆条子抽屁股，花仔抢自己的饭食……一幕幕被和谐的影片画面又重映梦中，熟悉、温暖、幸福的感觉像电流般迅速地通过神经传遍全身各处，细胞们都兴奋地活蹦乱跳，造血细胞不断卖力地造出鲜活的血来，血液如同拧开水龙头咕嘟嘟冒出的自来水通过血管不断地向心脏运输氧气，他的那颗小心脏局促的呼吸着，如死灰般的心恢复了生气。而这颗心现在想的就是，梦再长点再长点再长点……

黑娃极不情愿地从梦中醒来。太阳西斜的残光一寸寸地从树枝、青瓦、石板上撤退。冰凉地寒气一丝丝的侵入树皮，扫过房顶钻入瓦隙，使石板显得坚硬又凉薄。美梦的余味醇香绵长，黑娃定定地盯着太阳半掩的身影，它要升起来了。

在冬日软烂绵长的阳光下，黑娃每天都是半睡半醒，似梦非梦的渡过。在梦与影的交叠中，时间一寸寸地如水银浸过门缝，悄然地豁出一个大口子。转眼之间已是腊月，家家户户的红薯都快消尽了，膘肥体壮的年猪被拖出猪圈按在街院石边上。杀猪匠以职业老练的手法操持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喉咙的血像被摇晃过的啤酒突然撬了瓶盖哗啦啦的喷出来，漆红的血迅速装满了铁盆。盆子装满，猪差不多也咽气了。

黑娃听着连日的猪嚎声，他知道主人快回来了。在外地务工的农民相继返家，他们在外面一年的辛勤劳动终换来一沓红钞票，携着一家老少兴高采烈地去城里办年货。门前的路因此被踩得更宽，再加上凋敝的树丛毫无遮挡作用，黑娃一抬头就能瞟到一路家人走在田埂上。黑娃的眼睛追着他们的身影扭转，直到一行人消失在梁上的拐弯处。主人该回来了吧，黑娃想着。

除夕到了，黑娃前一天晚上激动的睡不着。早上七点多，他就听到了鞭炮的响声。紧接着第一声鞭炮的响起，四处的鞭炮接二连三地炸裂开来，冷肃的空气中裹挟着硫化物的刺鼻味儿。沟对面的公路不停地有车驶过，像草杆上一串不停爬走的蚂蚁。

忽然，对面的公路上停了一辆车，有人陆续地从车上下来。黑娃痴痴的看着，他们回来了。

黑娃条件反射般驶出去，在田地间跨越着，翻驰着，迅速溜到车子跟前。他在主人们的面前跳着，不停地用脸去蹭主人们的腿。主人们也很高兴见到黑娃。黑娃子，想我们没有。黑娃，你咋变得这么脏，又瘦，你个狗东西别把我裤子蹭脏了。黑黑，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我的小可怜你都长丑了。

主人们抱着香纸鞭炮，端着刀头白酒往家走，黑娃一路前后不停地蹦哒着，蹭着主人们的裤腿，有意挤着他们，从小主人的胯下钻过，他太高兴了。

一群人边走边聊着，“这黑狗真知道感恩。”另一人应到，“是呀！就是长得不好看，没有屋里的二哈萌。唉，土狗现在不值钱，又不用像以前需要看家护院。土狗就是土狗，只能养在农村。”

在光鲜亮丽的人跟前穿梭着，他却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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