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红楼梦》(1)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回前墨】
此开卷第一回也, 作者自云: “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 故将真事隐去, 而撰此《石头
记》 一书也, 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但书中所记何事, 又因何而撰是书哉? 自云: “今风尘
碌碌, 一事无成, 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 一一细推了去, 觉其行止见识, 皆出于我之上, 何
堂堂之须眉, 诚不若彼一干裙钗? 实愧则有馀, 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 当此时, 则自
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 下承祖德, 锦衣纨袴之时、 饫甘餍美[1]之日, 背父母教育之恩、
负师兄规训之德, 以致今日一事无成、 半生潦倒之罪, 编述一记, 以告普天下人。 虽我之罪固
不能免, 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 万不可因我不肖, 则一并使其泯灭也。 虽今日之茅椽蓬
牖[2]、 瓦灶绳床[3], 其风晨月夕、 阶柳庭花, 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 何为不用假语村
言, 敷演出一段故事来, 以悦人之耳目哉? 故曰'风尘怀闺秀’。 ”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 开卷
即云“风尘怀闺秀”, 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 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 虽一时有涉
于世态, 然亦不得不叙者, 但非其本旨耳, 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 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寻常。
列位看官: 你道此书从何而来? 说起根由虽近荒唐, 细谙则深有趣
味。 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 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 于大荒山〚1〛 无稽崖〚2〛 炼成高经十二
丈〚3〛 、 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
千五百块〚4〛 , 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 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5〛 。 谁
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 灵性已通, 因见众石俱得补天, 独自己无材不堪
入选, 遂自怨自叹, 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 正当嗟悼之际,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 生得骨格不凡, 丰
神迥别, 说说笑笑来至峰下, 坐于石边高谈快论。 先是说些云山雾海、
神仙玄幻之事, 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此石听了, 不觉打动凡心,
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 但自恨粗蠢, 不得已, 便口吐人
言, 向那僧道说道: “大师, 弟子蠢物, 不能见礼了。 适闻二位谈那人
世间荣耀繁华, 心切慕之。 弟子质虽粗蠢, 性却稍通, 况见二师仙形道
体, 定非凡品, 必有补天济世之材、 利物济人之德。 如蒙发一点慈心,
携带弟子得入红尘, 在那富贵场中、 温柔乡里受享几年, 自当永佩洪
恩, 万劫不忘也。 ”二仙师听毕, 齐憨笑道: “善哉, 善哉! 那红尘中有
却有些乐事, 但不能永远依恃。 况又有'美中不足, 好事多魔’八个字紧
相连属。 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 人非物换。 究竟是到头一梦, 万境归
空。 〚6〛 到不如不去的好。 ”
这石凡心已炽, 那里听得进这话去, 乃复苦求再四。 二仙知不可强
制, 乃叹道: “此亦静极思动, 无中生有之数也。 既如此, 我们便携你
去受享受享, 只是到不得意时, 切莫后悔。 ”石道: “自然, 自然。 ”那
僧又道: “若说你性灵, 却又如此质蠢, 并更无奇贵之处, 如此也只好
踮脚而已。 也罢, 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 待劫终之日, 复还本质, 以
了此案。 你道好否? ”石头听了, 感谢不尽。 那僧便念咒书符, 大展幻
术, 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 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
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 笑道: “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 还只没有实在
的好处, 须得再镌[4]上数字, 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然后好携你到
那昌明隆盛之邦〚7〛 、 诗礼簪缨[5]之族〚8〛 、 花柳繁华地〚9〛 、 温柔富
贵乡〚10〛 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 喜不能禁, 乃问: “不知赐了弟子那
几件奇处, 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 望乞明示, 使弟子不惑。 ”那僧
笑道: “你且莫问, 日后自然明白的。 ”说着便袖了这石, 同那道人飘然
而去, 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簪
后来, 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 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 忽从这大
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 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 编述历历。 空空道
人乃从头一看, 原来就是无材补天、 幻形入世〚11〛 , 蒙茫茫大士、 渺
渺真人携入红尘, 历尽离合悲欢、 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后面又有一首
偈[6]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7]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 投胎之处, 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其中家
庭闺阁琐事, 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 或可适趣解闷, 然朝代年纪、 地
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12〛 。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 “石兄, 你这一段故事, 据你自己说有些
趣味, 故编写在此, 意欲问世传奇。 据我看来, 第一件, 无朝代年纪可
考; 第二件, 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 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
的女子, 或情或痴, 或小才微善, 亦无班姑[8]、 蔡女[9]之德能。 我纵抄
去, 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 “我师何太痴也! 若云无朝代可
考, 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 又有何难? 但我想, 历来野史皆蹈
一辙, 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 反到新奇别致, 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
了, 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再者, 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
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来野史, 或讪谤君相, 或贬人妻女, 奸淫凶
恶, 不可胜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 其淫秽污臭, 涂毒笔墨, 坏人子
弟, 又不可胜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 则又千部共出一套, 且其中终不
能不涉于淫滥, 以致满纸潘安、 子建、 西子、 文君, 不过作者要写出自
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 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 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
拨乱, 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 非文即理。 故逐一
看去, 悉皆自相矛盾、 大不近情理之话, 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
个女子, 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 但事迹原委, 亦可以消愁破
闷; 也有几首歪诗熟话, 可以喷饭供酒。 至若离合悲欢, 兴衰际遇, 则
又追踪蹑迹, 不敢稍加穿凿, 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今之人,
贫者日为衣食所累,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 纵一时稍闲, 又有贪淫恋色、
好货寻愁之事, 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 也不
愿世人称奇道妙, 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 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
时, 或避世去愁之际, 把此一玩, 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就比那谋虚逐
妄, 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 腿脚奔忙之苦。 再者, 亦令世人换新眼
目, 不比那些胡牵乱扯、 忽离忽遇, 满纸才人淑女、 子建文君、 红娘小
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我师意为何如? ”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 思忖半晌, 将这《石头记》 再检阅一遍, 因见
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 贬恶诛邪之语, 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
良、 父慈子孝, 凡伦常所关之处, 皆是称功颂德, 眷眷无穷, 实非别书
之可比。 虽其中大旨谈情, 亦不过实录其事, 又非假拟妄称, 一味淫邀
艳约、 私订偷盟之可比。 因毫不干涉时世, 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 问世
传奇。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 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 自色悟空, 遂易
名为情僧, 改《石头记》 为《情僧录》 。 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 , 东
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13〛 。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
载, 增删五次, 纂成目录, 分出章回, 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14〛 ,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15〛 〚16〛
出处既明, 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 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17〛 , 有城曰阊门者, 最
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18〛 街, 街内有个
仁清〚19〛 巷, 巷内有个古庙, 因地方窄狭〚20〛 , 人皆呼作葫芦〚21〛
庙。 庙傍[10]住着一家乡宦〚22〛 , 姓甄, 名费〚23〛 , 字士隐〚24〛 。 嫡妻
封〚25〛 氏, 情性贤淑, 深明礼义。 家中虽不甚富贵, 然本地便也推他
为望族了。 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 不以功名为念, 每日只以观花修
竹、 酌酒吟诗为乐, 到是神仙一流人品。 只是一件不足: 如今年已半
百, 膝下无儿, 只有一女, 乳名英莲〚26〛 , 年方三岁。
钗
一日, 炎夏永昼, 士隐于书房闲坐, 至手倦抛书, 伏几少憩, 不觉
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 不辨是何地方。 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 且行且
谈。 只听道人问道: “你携了这蠢物, 意欲何往? ”那僧笑道: “你放
心, 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 这一干风流冤家, 尚未投胎入
世。 趁此机会, 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 使他去经历经历。 ”那道人
道: “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27〛 去不成? 但不知落于何方何
处? ”
那僧笑道: “此事说来好笑, 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 只因西方灵河
岸上三生石畔, 有绛珠草〚28〛 一株, 时有赤瑕〚29〛 宫神瑛〚30〛 侍者,
日以甘露灌溉, 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 复得雨露
滋养, 遂得脱却草胎木质, 得换人形, 仅修成个女体, 终日游于离恨天
外, 饥则食蜜青果为膳, 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
德, 故其五衷[11]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
炽, 乘此昌明太平朝世, 意欲下凡造历幻缘, 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12]
了号。 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 趁此到可了结的。 那绛珠仙子
道: '他是甘露之惠, 我并无此水可还。 他既下世为人, 我也去下世为
人,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也偿还得过他了。 ’因此一事, 就勾
出多少风流冤家来, 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 “果是罕闻, 实未
闻有还泪之说。 想来这一段故事, 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
了。 ”那僧道: “历来几个风流人物, 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
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 总未述记。 再者, 大半风月故事, 不过偷香窃
玉、 暗约私奔而已, 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想这一干人入世,
其情痴色鬼、 贤愚不肖者, 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 “趁此你
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 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僧道: “正合吾意, 你
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 将这蠢物交割清楚, 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
完, 你我再去。 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 然犹未全集。 ”〚31〛 道人道: “既
如此, 便随你去来。 ”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 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 遂不禁上前
施礼, 笑问道: “二仙师请了。 ”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 士隐因说
道: “适闻仙师所谈因果, 实人世罕闻者。 但弟子愚浊, 不能洞悉明
白, 若蒙大开痴顽, 备细一闻, 弟子则洗耳谛听, 稍能警省, 亦可免沉
沦之苦。 ”二仙笑道: “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 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
人, 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 因笑道: “玄机不可预泄,
但适云'蠢物’, 不知为何, 或可一见否? ”那僧道: “若问此物, 到有一
面之缘。 ”说着, 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 原来是块鲜明美玉,
上面字迹分明, 镌着“通灵宝玉”四字, 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
时, 那僧便说“已到幻境”〚32〛 , 便强从手中夺了去, 与道人竟过一大石
牌坊, 那牌坊上大书四个字, 乃是“太虚幻境”。 两边又有一副对联, 道
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 方举步时, 忽听一声霹雳, 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 定睛一看, 只见烈日炎炎, 芭蕉冉冉, 梦中之事便忘了
对半〚33〛 。 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走来。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
琢, 乖觉可喜, 便伸手接来, 抱在怀中, 逗他顽耍一回, 又带至街前,
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 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 那僧则癞头
跣脚[13], 那道则跛足蓬头, 疯疯癫癫, 挥霍谈笑而至。 及到了他门
前, 看见士隐抱着英莲, 那僧便哭起来, 又向士隐道: “施主, 你把这
有命无运、 累及爹娘之物, 抱在怀内作甚? ”〚34〛 士隐听了, 知是疯
话, 也不去睬他。 那僧还说: “舍我罢, 舍我罢! ”士隐不耐烦, 便抱着
女儿撤身进去, 那僧乃指着他大笑, 口内念了四句言词, 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35〛
好防佳节元宵后, 〚36〛 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 心下犹豫, 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听道人说道: “你
我不必同行, 就此分手, 各干营生去罢。 三劫后, 我在北邙山[14]等
你, 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那僧道: “妙! 妙! 妙! ”说毕, 二人
已去, 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 这两个人必有来历, 该试
一问, 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 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
儒——姓贾名化〚37〛 、 字表时飞〚38〛 、 别号雨村〚39〛 者走了出来。 这
贾雨村原系胡州〚40〛 人氏, 原系诗书仕宦之族, 因他生于末世, 父母
祖宗根基已尽, 人口衰丧, 只剩得他一身一口, 在家乡无益。 因进京求
取功名, 再整基业。 自前岁来此, 又淹蹇[15]住了, 暂寄庙中安身, 每
日卖字作文为生, 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 忙施礼陪笑道: “老先生倚门伫望, 敢是街市
上有甚新闻否? ”士隐笑道: “非也, 适因小女啼哭, 引他出来作耍, 正
是无聊之甚。 兄来得正妙, 请入小斋一谈, 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说
着, 便令人送女儿进去, 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 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
五句话, 忽家人飞报: “严〚41〛 老爷来拜。 ”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 “恕
诳驾[16]之罪, 略坐, 弟即来陪。 ”雨村忙起身亦让道: “老先生请便。 晚
生乃常造之客, 稍候何妨。 ”说着, 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 雨村遂起身往
窗外一看, 原来是一个丫嬛, 在那里撷[17]花, 生得仪容不俗, 眉目清
朗, 虽无十分姿色, 却亦有动人之处。 雨村不觉看得呆了。 那甄家丫嬛
撷了花, 方欲走时, 猛抬头见窗内有人, 敝巾旧服, 虽是贫窘, 然生得
腰圆背厚, 面阔口方, 更兼剑眉星眼, 直鼻权腮[18]。 这丫嬛忙转身回
避, 心下乃想: “这人生得这样雄壮, 却又这样褴褛, 想他定是我家主
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 每有意帮助周济, 只是没甚机会。 我家并无这
样贫窘亲友, 想定系此人无疑了。 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
来, 不免又回头两次。 雨村见他回了头, 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
便狂喜不禁, 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19]、 风尘[20]中之知己也。 一
时小童进来, 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 不可久待, 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
了。 士隐待客既散, 知雨村自便, 也不去再邀。
一日, 早又中秋佳节。 士隐家宴已毕, 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 却自
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
自为是个知己, 便时刻放在心上。 今又正值中秋, 不免对月有怀, 因而
口占[21]五言一律云: 〚42〛
未卜三生愿, 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 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 谁堪月下俦[22]?
蟾光如有意, 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 因又思及平生抱负, 苦未逢时, 乃又搔首对天长叹, 复高吟
一联曰:
玉在匮[23]中求善价, 钗于奁[24]内待时飞。 〚43〛 〚44〛
奁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 笑道: “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雨村忙笑
道: “岂敢! 不过偶吟前人之句, 何敢狂诞至此。 ”因问: “老先生何兴
至此? ”士隐笑道: “今夜中秋, 俗谓'团圆之节’, 想尊兄旅寄僧房, 不
无寂寞之感, 故特具小酌, 邀兄到敝斋一饮, 不知可纳芹意[25]否? ”雨
村听了, 并不推辞, 便笑道: “既蒙谬爱, 何敢拂此盛情。 ”说着, 便同
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 早已设下杯盘, 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 二人归坐, 先是
款斟漫饮, 次渐谈至兴浓, 不觉飞觥限斝[26]起来。 当时街坊上家家箫
管, 户户弦歌, 当头一轮明月, 飞彩凝辉, 二人愈添豪兴, 酒到杯干。
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 狂兴不禁, 乃对月寓怀, 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45〛
士隐听了, 大叫: “妙哉! 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 今所吟之句, 飞
腾之兆已见, 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 可贺, 可贺! ”乃亲斟一斗为
贺。 雨村因干过, 叹道: “非晚生酒后狂言, 若论时尚之学[27], 晚生也
或可去充数沽名, 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 神京路远, 非赖卖字撰
文可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 便道: “兄何不早言。 愚每有此心, 但每
遇兄时, 兄并未谈及, 愚故未敢唐突。 今既及此, 愚虽不才, '义利’二
字却还识得。 且喜明岁正当大比[28], 兄宜作速入都, 春闱一战, 方不
负兄之所学也。 其盘费馀事, 弟自代为处置, 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当
下即命小童进去, 速封五十两白银, 并两套冬衣。 又云: “十九日乃黄
道之期, 兄可即买舟西上, 待雄飞高举, 明冬再晤, 岂非大快之事
耶! ”雨村收了银衣, 不过略谢一语, 并不介意, 仍是吃酒谈笑。 那天
已交三鼓, 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 回房一觉, 直至红日三竿方
醒。 因思昨日之事, 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京, 使雨村投谒个
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因使人过去请时, 那家人去了回来说: “和尚
说, 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 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 说: '读
书人不在黄道黑道[29], 总以事理为要, 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 也只
得罢了。
斝
觥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 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 因士隐命家人霍启
〚46〛 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 半夜中, 霍启因要小解, 便将英莲放在
一家门槛上坐着。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 那有英莲的踪影? 急得霍启直
寻了半夜, 至天明不见。 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 便逃往他乡去
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 便知有些不妥, 再使几个人去寻找,
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 夫妻二人, 半世只生此女, 一旦失落, 岂不思
想, 因此昼夜啼哭, 几乎不曾寻死。 看看一月, 士隐先就得了一病, 当
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 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 葫芦庙中炸供[30], 那些和尚不加小心, 致使
油锅火逸, 便烧着窗纸。 此方人家用竹篱木壁者多, 大抵也因劫数, 于
是接二连三, 牵五掛四, 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47〛 彼时虽有
军民来救, 那火已成了势, 如何救得下? 直烧了一夜, 方渐渐熄去, 也
不知烧了几家。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 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 只有他夫
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 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只得与妻子
商议, 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 鼠盗蜂起, 无非抢粮夺
食, 鼠窃狗偷, 民不安生, 因此官兵剿捕, 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
都折变了, 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
〚48〛
, 本贯大如州人氏〚49〛 , 虽是务农, 家中都还殷实。 今见女婿这
等狼狈而来, 心中便有些不乐。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未曾用完,
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 薄置些须房地, 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
半赚, 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 士隐乃读书之人, 不惯生理、 稼穑等事,
勉强支持了一二年, 越觉穷了下去。 封肃每见面时, 便说些现成话
[31]
, 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 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 士隐知投
人不着, 心中未免悔恨, 再兼上年惊唬, 急忿悲痛, 已有积伤, 暮年之
人贫病交攻, 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32]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 拄了拐挣
挫到街前散散心时, 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 疯狂落脱[33], 麻屣
鹑衣[34], 口内念着几句言词, 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 便迎上来道: “你满口说些什么? 只听见
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 “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 还算你明
白。 可知世上万般, 好便是了, 了便是好。 若不了, 便不好; 若要好,
须是了。 我这歌儿, 便名《好了歌》 。 ”士隐本是有宿慧[35]的, 一闻此
言, 心中早已彻悟, 因笑道: “且住! 待我将你这《好了歌》 解注出来
何如? ”道人笑道: “你解, 你解。 ”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 当年笏满床[36], 〚50〛 衰草枯杨, 曾为歌舞场。
〚51〛
蛛丝儿结满雕梁, 〚52〛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53〛
说什么脂正浓, 粉正香, 如何两鬓又成霜? 〚54〛
昨日黄土陇头[37]送白骨, 〚55〛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56〛
金满箱, 银满箱, 展眼乞丐人皆谤。 〚57〛
正叹他人命不长, 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 保不定日后作强梁[38]。 择膏粱[39], 谁承望流落在烟
花巷!
因嫌纱帽小, 致使锁枷杠。 〚58〛 昨怜破袄寒, 今嫌紫蟒[40]
长。 〚59〛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60〛 反认他乡是故乡。 〚61〛
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 拍掌笑道: “解得切, 解得切! ”士隐便笑一
声: “走罢! ”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 竟不回家, 同了疯道人飘
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 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 封氏闻得此信, 哭个
死去活来, 只得与父亲商议, 遣人各处访寻, 那讨音信? 无奈何, 少不
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 主仆三人日
夜做些针线发卖, 帮着父亲用度。 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 也无可奈何
了。
这日, 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 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 众人都
说新太爷到任。 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 只见军牢快手[41]一对一对的
过去, 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62〛 。 丫嬛到发个
怔, 自思这官好面善, 到像在那里见过的。 于是进入房中, 也就丢过不
在心上。 至晚间, 正该歇息之时, 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 许多人乱嚷,
说: “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 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
祸事。
〚1〛 荒唐也。
〚2〛 无稽也。
〚3〛 总应十二钗。
〚4〛 合周天之数。
〚5〛 妙! 自谓落堕“情根”, 故无补天之用。
〚6〛 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7〛 伏长安大都。
〚8〛 伏荣国府。
〚9〛 伏大观园。
〚10〛 伏紫芸轩。
〚11〛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12〛 据余说, 却大有考证。
〚13〛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 之书, 乃其弟棠村序也。 今棠村已逝, 余睹新怀旧, 故仍
因之。
〚14〛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 然则开卷至此, 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 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
甚。 后文如此处者不少。 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 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 方是巨
眼。
〚15〛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 哭成此书。 壬午除夕, 书未成, 芹为泪尽而逝。 余常哭
芹, 泪亦待尽。 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 奈不遇癞头和尚何! 怅怅!
〚16〛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 是书何幸, 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甲申
八月泪笔。
〚17〛 是金陵。
〚18〛 开口先云势利, 是伏甄、 封二姓之事。
〚19〛 又言人情, 总为士隐火后伏笔。
〚20〛 世路宽平者甚少, 亦凿。
〚21〛 糊涂也, 故假语从此具焉。
〚22〛 不出荣国大族, 先写乡宦小家, 从小至大, 是此书章法。
〚23〛 废。
〚24〛 托言将真事隐去也。
〚25〛 风。 因风俗来。
〚26〛 设云“应怜”也。
〚27〛 苦恼是“造劫历世”, 又不能不“造劫历世”, 悲夫!
〚28〛 细思“绛珠”二字, 岂非血泪乎?
〚29〛 按“瑕”字本注: “玉小赤也, 又玉有病也。 ”以此命名恰极。
〚30〛 单点“玉”字也。
〚31〛 若从头逐个写去, 成何文字? 《石头记》 得力处在此。
〚32〛 又点“幻”字, 云书已入幻境矣。
〚33〛 妙极! 若记得, 便是俗笔了。
〚34〛 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 则知托言寓意之旨, 谁谓独寄
兴于一“情”字耶!
〚35〛 生不遇时。 遇又非偶。
〚36〛 前后一样, 不直云前而云后, 是讳知者。 (此批或指作者家族是在元宵节前被抄
家。 )
〚37〛 假话。 妙!
〚38〛 实非。 妙!
〚39〛 雨村者, 村言粗语也。 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
〚40〛 胡诌也。
〚41〛 “炎”也。 炎既来, 火将至矣。
〚42〛 这是第一首诗。 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 余谓雪芹撰此书, 中亦有传诗之意。
〚43〛 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
〚44〛 前用二玉合传, 今用二宝合传, 自是书中正眼。
〚45〛 用中秋诗起, 用中秋诗收, 又用起诗社于秋日。 所叹者三春也, 却用三秋作关
键。
〚46〛 妙! 祸起也。 此因事而命名。
〚47〛 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 (此批或暗指作者家族因受牵连而被抄家。 )
〚48〛 风俗。
〚49〛 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
〚50〛 宁、 荣未有之先。
〚51〛 宁、 荣既败之后。
〚52〛 潇湘馆、 紫芸轩等处。
〚53〛 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
〚54〛 宝钗、 湘云一干人。
〚55〛 黛玉、 晴雯一干人。
〚56〛 熙凤一干人。
〚57〛 甄玉、 贾玉一干人。
〚58〛 贾赦、 雨村一干人。
〚59〛 贾兰、 贾菌一干人。
〚60〛 总收。
〚61〛 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62〛 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