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先生的《日涉居笔记》之廿九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从钟楼巷的中段折而向北，走上三十来步，便看到那户人家了。
院落竟是敞开的，没有围墙，但因为此处不是过道，平日里也少有人走，便觉得是个安静的所在。朝南的一侧是一排琥珀色的木格子扇门，紧锁着曾经的青葱时光。窗外闲着几盆草，正对着早春的微笑。门一侧还栖着一辆自行车，仿佛即将有一位身着白袖青衫的少年正准备骑着自行车，穿过相思的岁月。院落的东侧有一棵茂密的银杏树，你很可能会想起盛夏的某个时分，一群孩子在树阴下纳凉、打闹、弈棋或看书的情景。屋脊上照例会有瓦松，瓦缝里落满了秋冬时的枯叶，不必清扫，岁月愈见深沉和凝重。
多次想象这扇格子门里的故事，是否曲折、生动或有趣，经典的画面穿越时空，留下颇有意蕴的空间。木格子扇门无论是山水情怀还是花鸟虫鸣，都可以在门窗中画一处风景，寓两三拂绿意。可以想见在古朴的木格门窗下，鸳鸯双绣的女子临窗而坐，对镜红妆浅黛眉，翠鬟斜亸语声低，这样的画面，寂静、平和而明媚。
在钟楼巷里，这户人家几乎是唯一并未开店做生意的一家，所以显得格格不入。但甚合我意，以为居于此才是真正的闹中取静，静中入景，景中得味。世俗的风情紧紧地挨着它，撩拨着它，熏陶着它，但它不为所动，也不为所染，固守一隅，洁身自好，出入自在，俯仰自如，乃都市之大隐者也。
离这户人家并不远的拐角处还开着一家咖啡馆，演绎着风雅颂，但我并未停下脚步，咖啡馆里总会留下曾经的清晰和如今的模糊。又有一家火锅店，烟火泼辣，腻香游动，但我并未停下脚步，以为火锅涮熟了食物，也腊染了调料的味，平添了贪婪的意，无趣。
又有一家酒吧，半掩着的扇门，迷离的灯光，幽暗的角落，只有音乐和影子的问候，玩弄着手中的酒杯，液体似有丝丝的萤光，慢慢地获得沉下去的感觉，但我并未停下脚步，我需要寂静的空间和纯粹的时光。又有一家甜品店，粉红的公主色像吻着情人的唇，甜香无力而缠绵，我也没有停下脚步，我喜欢茶的清淡和窝窝头的味道。
钟楼巷里面的民居以明清建筑为主，至今还保存着“王氏住宅”、“张淦清故居”以及部分民国建筑。掸去尘埃，舒一口气，定一定神，敛着纷乱的心绪，沿着钟楼巷往东而走，就如同翻阅一本有些残破的凤城历史文化笔记。即使是紧挨着钟楼巷的关帝庙巷，那著名的54号旧宅也是古趣盎然。仪门已经破损，但仍然极有看头，虽饱经风霜，伤痕累累，但砖雕、瓦当、门檐、墙壁，都昭示着主人的威严之态和凤城文化的厚重。流连古巷，当你从一座沧桑的老屋走进另一座古朴的院落，也许，就在那几步间，你已从明朝“跨进”了清朝，又从清朝“跨进”了民国。
我以为，探访钟楼巷最好是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夜色才是心理师，你的情感会暴露无遗；灯光才是化妆师，朦胧是最好的距离。拐进钟楼巷，或许你曾想过翩然离去，但心里又渴望留下，时间在黑夜中失去意义，只求内心有所托依。风情万种的钟楼巷是失落的你，寂寞的你，怅惘的你，或者浪漫的你，不错的栖息地。如果我还年轻，又与伤感不期而遇，那么我会披上黑色的风衣，竖起衣领，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携着忽冷忽热的晚风，将香烟作为道具，孤独而民国地走进钟楼巷，寻找产生剧情的场景和可以安放灵魂的角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沉默不语。不过，这里毕竟是年轻人的驿站，他们可以在幽深的巷子里背台词，可以在昏暗的灯光下卿卿我我而无忌，可以对着花色咖啡表情达意或甜言蜜语，也可以吃着各种虐待肠胃的美味而激动不已。
夜晚的钟楼巷弥漫着与春有关的脉脉香气。当你一不小心，或者有意无意地走进来的时候，阵阵香气就会触摸你的嗅觉，你会觉得这里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因为你好像什么都不缺，就缺故事。闻香识女人，听弦知雅士，于是你在这里实写或虚构美丽的童话。其实，走过，路过，就是最好的故事。
院落的南墙下，大门两侧，堆了些杂物。坛坛罐罐自不可少，家的感觉已经找到。也有缺了口的坛子侧卧于地，风将草的种子送过来，于是就有几枚闲草在缺口处羞涩着。另有一只荷花缸，青黄色的缸身，锦鲤戏莲的图案，小半缸的残水，是夏雨、秋露和冬雪的记忆。但莲藕尚未出芽，亭亭玉立的六月荷就得靠你的想象了。还有一些弃物安置在院落的东北角，失去花的盆，坏了的拖把，断了腿的凳椅，空的纸箱子，没什么意味，只刷存在感，倒也情有可原。
小青砖只铺成一条甬道，从院门延伸至屋门，止于台阶下。偌大的院落几乎都是草地。草也不是人工铺就的，而是从土里自然长出来的，更多的是趴地草。趴地草的生命力很顽强，繁衍得很快，且根与根相缠，茎与茎相连，叶与叶相挽，你很难将它们分开，更不用说连根拔起，这是最有内涵的杂草。至于茶馆门窗下的奇花异草倒是无甚可观，只是一种渲染罢了。
从未在这家茶馆里喝过茶，我只是个匆匆过客，但我似乎寻到了一些故事素材，尽管情节还不够跌宕起伏，甚至连主人公都没有出场，但作为故事的序幕，也是颇有意蕴的。早春也是春天的序幕，所有的故事都将在你可以期待的日子里，欣然绽放。还是回到日涉居。夕阳吻地的时候，我静坐于南窗，花圃里抹了一层明丽的色调，这是一天中最短暂的时刻，黑夜正躲在我的背后。我喜欢在黄昏时分再次看看窗外生动而雄浑的景象。
杂草总是抢先让我看到它们的茁壮，肥大的叶子泛出嫩滑的油光。花们还在小心地抽芽，月季的枝干已呈青红色，最先开花的都是月季且开得特别的努力和持之以恒。栀子花的嫩叶已经长大，乳白色的浓香将在五月恣意地流淌。牡丹的嫩芽也已经长出寸把长，淡紫色的细叶迅速地向两侧铺开。鸢尾的青叶蔓延得很快，人间四月，蓝色就将成就春天的梦。所有的花草都在与夕阳告别，当黑夜降临的时候，它们又将默默地等待黎明的曙光。
黄昏总是以最美的姿势谢幕并写下生命的种种隐语。微薄而透明的空气被染上一层素雅的温煦，散发出清淡的味道。花圃的上空，劲舞不息的纤尘很快就被天边几抹微酡的霞光所融化。日暮稀释了城市的喧嚣和浮躁，逐渐的宁静如同一束星光将城市的心灵趋于淡泊温和，一切流动着的风景都缓慢下来。黄昏不代表悲伤，却唤醒了另一份希望。寻常巷陌的人们最爱站在门口，在黄昏中随性地闲聊，乡音俚语流进了经年的日光里，漂浮在湉湉的云尖上，浇透了寂寞已久的人生一角。彤霞携着残阳的凄婉，将黄昏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并给人以无限的遐思。
唯有阅尽黄昏，你才能坦然地接受黑夜。夜晚属于热爱白昼的人。每天晚上，都要挪出些空间给自己，跟时间约好，相伴而静，相视而坐。你在白天把自己弄丟，那么就在黑夜中找回自己。黑夜能滋生你的忧伤，也能将它埋葬；黑夜能空虚你的灵魂，也能充实你的思想。万物已入梦乡，唯有点点文字，如白蝶一般，将最黑的天空扇出皦白的微光。
其实，世上有很多的美丽，喜欢藏在神妙的黑夜中。璀璨的星星藏在青河中，涤心的神曲藏在夜空中，呢喃的呓语藏在夜风中，苏醒的玫瑰藏在夜香中，不尽的思念藏在夜雨中，真实的秘密藏在夜雪中，暗生的情愫藏在夜光中，萌芽的期盼藏在夜明中，我的曾经的所有的梦想藏在暮春街的夜色中。
思绪陡然回到了暮春街。
几乎每天晚上，“阿桂”都要喊我出去玩，然后再喊上“狗子”“麻小”他们几个好佬，即便上了初中，也是如此。
天黑了，吃罢晚饭，稍歇会儿，大人们就开始打哈欠了，白天工作忙，家务事儿又多，于是早睡早起。但我们不一样，晚上才来劲却又有劲没处使，于是就偷偷地溜出家门，消失在夜色中。
暮春街上只有一盏路灯，立在老井的旁边。我们不爱在这里玩，因为我们在明处，大人在暗处，很容易被他们发现并拧住耳朵拽回家，所以我们喜欢到很黑的地方或者人少的地方去玩，有时也到离暮春街很远的地方去玩，玩得彻底，玩得忘了家在何方。
五月初，我们就脱了单，“阿桂”和“狗子”甚至已经穿上了短袖汗衫，破了好几个洞，反正晚上没人看得清。但当我提议约冬梅她们一起出来玩的时候，他俩便心慌了。“麻小”“田鸡”和“大头”都笑他们两个家伙，要是冬梅她们真的来了，那才多尴尬啊。但他俩也想让冬梅她们来，所以一时急得抓耳挠腮的。我说，要么这样，待冬梅她们来了之后，你们两个就离她们远一点，嗯，大概十米左右的距离吧。
“啊？这么远？”
他们俩都失望地惊叫起来。
八点多钟，我们四大金刚带着冬梅和兰儿走出了暮春街。升仙桥口的那家卤菜店还没有打烊，阵阵卤菜香跑过来捏住“阿桂”和“狗子”的鼻子，他俩一步一回头，脖子扭得像麻花。见我们都将鄙视的目光砸向他们，他们只好咽下口水，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往东走去。
冬梅的打扮总是与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上了初中后更是如此。上身穿着一件豆绿底小粉花的棉布单褂儿，下身穿一件靛青色单裤，脚上穿了一双黑绒布面的带拉扣的跳舞鞋，长长的独辫子一直垂至腰窝。老实说，自上了初中后，我反而有意无意地在疏远她，因为我好像有点儿怕她了。她太漂亮了，也太强势了，班上几乎每一个男生都被她批评过，除了我。所以，在学校里，其他同学也不带我玩，女生也躲着我，只有“阿桂”他们五个呆小似乎并未疏远我，但他们对我也时有不满。我第一次感到了孤独。
冬梅很敏感，晓得我在躲避着她，却不生气，仍然想方设法接近我，还在老师面前表扬我。（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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