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07章)
六月十六晚,长安城暴雨如注!天仿佛裂开了似的,要将银河之水倾盆而下,将天地之间的所有尘埃都荡涤得干干净净。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瓦片上、窗棂上,原来,雨声也可以如此震耳欲聋!若是在以前,这样电闪雷鸣的夜晚,玉真公主注定会心烦意乱,但今天白天发生的一切,却让她瞬间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不是么?
她原本以为,在战争面前,她一个弱女子只能坐以待毙,却不承想竟能逃出生天,奔赴新的生活!
她原本以为,和王维在一起同生死、共进退已是奢望,却不料有了比奢望更好的完美,他们不必同死,而是可以共活!
她原本以为,能和王维像亲人一般相处已是最好的结果,却不料在她不再奢望之时得到了他的真心,有了比最好更好的结果!
此时此刻,原本嘈杂的雨声,落在她的耳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舒心。她安心地翻了个身,摸了摸枕边的青色交领衫和白绫裙。这是王维前几天劝她逃离长安时特地给她准备的,让她不要暴露公主身份,混杂在逃难的百姓中离开长安。
“摩诘,我想你。”玉真公主捧起衣衫,贴在脸颊上,仿佛那上面还有王维手上的余温。当玉真公主满心甜蜜地憧憬着她和王维的未来时,她恰恰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安史叛军即将兵临城下!
让她一时忘了这个危险的,不仅在于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淹没了叛军千军万马的铁蹄声,更在于从潼关到长安不足300华里,按照一日行军160华里的速度,叛军在潼关失守两天后就可以抵达长安。如今潼关已经失守八天,叛军却迟迟不来,是不是叛军不敢来长安?或者说不屑来长安?安禄山不是已经在洛阳称帝了么?
其实,安禄山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发,是因为有他的顾虑。
李隆基竟然弃城而逃,这让安禄山疑窦丛生。任大唐帝国的军队再不经打,但守护长安的兵力一定是足够的。李隆基虽然老了,却决不至于熊包成这样子!兵不厌诈,最大的可能是,长安有诈,一定设计好了圈套让他安禄山去钻!因此,安禄山并没有乘胜追击,直捣长安,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命令前线停止追击,按兵不动,等事态明朗了再说。
但安庆绪坚持攻打长安。他一再劝说安禄山,连潼关这样的天险都拿下了,还怕一马平川的长安么?不必观望,先打了再说。观望数日后,安禄山才下令向长安进军。六月十五日一早,叛军从潼关急速出发。六月十七日凌晨,当长安几十万百姓还在睡梦中时,他们并不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将成为叛军的囊中之物、刀下鱼肉!
六月十七日五时一刻,王维的马车准时出现在玉真观门口,玉真公主早已收拾妥当,等在门外。王维掀起车帘,莲儿扶义母上车,三人会心一笑,向长安城南的明德门疾驰而去。
若是平时,清晨五时二刻,长安城各城门都会准时打开,但今天的明德门却牢牢紧闭,丝毫没有开启的意思。城门内已挤满了等候出城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慌的情绪。只听从城墙上传来守城将士的声音:“前方来报,叛军正在逼近长安,长安城门一律关闭。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这一惊非同小可,城门关闭,不就意味着所有长安百姓都将困在长安了么?万一长安沦陷,后果不堪设想!王维让玉真公主和莲儿在车内等候,他则赶紧去找京兆尹崔光远打探究竟。崔光远证实了王维从守城将士那里听来的消息,并告诉王维,叛军的人马比他们想象的多的多,他们根本不是叛军的对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维心急如焚,难道他们只能在长安城中坐以待毙了吗?“崔大人,依你看来,如果叛军兵临城下,长安能撑多久?”“王大人,长安城内通共不到六万人马,而叛军人马至少在二十万以上。长安城若想撑下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李嗣业将军前来营救!”
李嗣业是京兆高陵(今陕西咸阳)人,身高七尺,力大超群,尤其擅用陌刀作战,是大唐有名的陌刀手,人称“神通大将”。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嗣业和郭子仪一起征讨叛军,屡立战功。此时,李嗣业正在河东一带御敌。李嗣业从河东赶到长安,远比叛军从潼关赶到长安远得多。当叛军抵达长安时,万一李嗣业还赶不到,怎么办?
危急时刻,王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将玉真公主和莲儿送出长安!
“崔大人,叛军距离长安还有多少里地?大约何时抵达?”情况危急,王维在心中迅速思忖对策。
“王大人,据前方消息,叛军距离长安已不到二十里地,大约一个时辰之内就会到达长安!”崔光远眉头紧皱,身为京兆尹的他,简直就是在火上烤!
“不到一个时辰?”王维握紧拳头,紧抿嘴唇,突然对着崔光远行了一礼,“崔大人,王某有一事相求!”崔光远心中一跳,忙扶起王维,一脸讶异道:“王大人,只要崔某帮得上忙的,定无二话。”
“崔大人,叛军兵马精良、凶猛异常,唐军承平已久,绝非叛军对手。因此,王某斗胆提议,既然叛军是从长安的东南方向而来,何不趁叛军抵达之前,赶紧打开长安城西边、北边的延平门、金光门、开远门、光化门,让长安百姓赶紧向西北出逃。若能逃出长安,则有一线生机,若是困在长安,则百姓危矣!”
王维神情肃穆,言辞恳切,让崔光远不由为之动容,来回踱步许久,仰天长叹:“虽说大敌当前,打开城门是兵家大忌,但王大人言之有理,崔某这便和守城将领商议,打开城门,助百姓逃出生天!”
“王某替长安百姓谢过崔大人!”王维心中大定,只要崔光远答应打开城门,他就有办法护送玉真公主和莲儿离开长安!一炷香功夫后,王维再次站在玉真公主和莲儿面前,一脸笃定道:“公主,莲儿,再过大半个时辰,叛军就会抵达长安,你们务必听我行事。”
玉真公主和莲儿都一脸震惊,这是老天爷在和她们开玩笑么?叛军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就在她们决定离开长安时就来了!不待玉真公主和莲儿开口,王维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事不宜迟,我这便送你们到城西的金光门。出了金光门,一直往西南方向,便是入蜀的官道。一路上,你们不要停歇,只管赶路,越早入蜀越好。”
“你的意思是,我和莲儿去蜀中,那么,你呢?”当玉真公主听到王维说出“务必听我行事”时,就已心知不妙,果然,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叛军半个时辰就会抵达长安,叛军一到,你们就走不成了!当今之计,唯有拖延时间。我已想好对策,你们只管放心地去,我处理妥当后,自会追上你们!”
“阿爷,你有何对策?我们留下等你!”莲儿深知阿爷的脾气,他总是时时处处将他人的安危放在心上,却独独忘了自己!
“莲儿,不得任性!”王维看了一眼莲儿,眼中有深深的不舍,更有一种平时少见的威严。停顿片刻,他将目光移到玉真公主身上,意味深长道,“公主,时间紧迫,不必再讨论我的去留。无论发生什么事,请你一定相信我,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摩诘……”从王维果断和不忍的目光中,玉真公主读懂了他的决绝和深情。
她深信,他是一个重诺守信、己诺必诚之人,他昨日已经答应和她一起离开长安,因此,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一定会信守诺言!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不由心中酸楚,眼角隐隐泛着泪光:“摩诘,我信你就是了。不过,你也定要答应我和莲儿,保护好自己,早日来找我们!”
“好,一定!”王维看着玉真公主,郑重地点了点头,转向莲儿道,“莲儿,一路上,记得照顾好义母,照顾好自己!保重!”说完,不待玉真公主和莲儿再说什么,就放下车帘,翻身上马,护送公主和莲儿朝金光门疾驰而去!
看着玉真公主和莲儿的马车从金光门绝尘而去后,王维才长长呼了口气,他终于在叛军抵达长安之前送走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来不及喘息片刻,他迅速掉转马头,向长安城南明德门疾驰而去。他要马上找到崔光远,将他的对策付诸实施。
虽然他对玉真公主和莲儿说,他已想好对策,但他并无把握。只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对策了。
当王维迅速登上明德门的城楼时,在那地平线的尽头,似乎已经可以看到叛军千万铁蹄掀起的滚滚尘土。那千万铁骑踏马而来的呼啸声和震动声,正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起来!
“该来了终究会来,那么,就让我们最后奋力一搏吧!”王维收回目光,转头看着崔光远,坦然笑道,“崔大人,可有雅兴听我弹上一曲?”
当王维方才将他的对策告诉崔光远时,崔光远心中的震惊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大敌当前,连皇上都已经弃城而逃了,如果不是被任命为这个劳什子的京兆尹,连他也想赶紧逃走,大难当前,谁不想逃命呢?然而,王维却明明白白告诉他,他要在城墙上用琵琶弹奏《郁轮袍》,用《郁轮袍》挡住来势汹汹的叛军的铁蹄!
王维的音乐才华,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王维不愿炫耀,多少人想听王维弹奏一曲而不得。但此时此刻,王维却不惜冒着落入叛军之手的危险,主动要求在城墙上弹奏琵琶!
“王大人,趁西边城门还没关闭,你赶紧走吧!不要管我们了,赶紧走吧!”“不,崔大人,长安城中兵力不足六万,哪里是叛军的对手?眼下之计,唯有拖延时间,能拖多久是多久。王某不才,却也想效仿孔明先生,来一出空城计。”
崔光远当然明白,空城计是虚而示虚的疑兵之计、险中求险的退敌之术、疑中生疑的心理博弈,成败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决计不敢出此计谋。
看着王维笃定清明的眼神,崔光远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住了王维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然后,退后一步,对着王维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目光中是深深的敬意:“崔某替长安百姓谢过王大人!”此刻,当崔光远听王维问他“可有雅兴听我弹上一曲”时,不由噙着热泪道:“崔某三生有幸,求之不得!”
当玉真公主的马车驶出长安十多里地,莲儿靠在她肩头渐渐入睡后,玉真公主才小心翼翼地从袖袍中掏出一封信笺。这是刚才在金光门分别时,王维悄悄递给她的。他并无多言,只说了一句话:“持盈,离开长安后,你再慢慢细读。”
打开信笺时,马车在驿道上颠簸,玉真公主的心也随之翻腾起来。
“持盈,当你看到这封信时,长安城门已经关闭,我正在城墙上弹奏《郁轮袍》。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也曾弹奏此曲,不料一晃竟已三十七载。”
只看到开头这一段,她握着信笺的手不由颤动了起来。他说他已有对策,她选择了信他,谁承想他的对策竟然是在城墙上弹奏琵琶!这意味着他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几十万叛军面前!
“摩诘,你怎么可以如此以身试险?”她紧紧咬住嘴唇,按捺住心头的百般滋味,继续看了下去。“当司马懿率大军兵临城下,蜀国大势已去时,孔明先生选择以一己之力退敌。他独坐在荒凉的城墙上,手抚古琴,回顾一生……持盈,我并不奢望能用琵琶退敌,只求能引起叛军的猜疑,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为李嗣业将军的到来多争取一些时间。有一事要告诉你,我今日用的琵琶,是你当年送我的镶玉紫檀螺钿五弦琵琶。临别在即,纸短情长,若是有缘,定能再见。珍重,珍重,珍重。”落款处,是“王维倚马匆匆草字”。
“若是有缘,定能再见。珍重,珍重,珍重。”当玉真公主看到最后这一句时,她心里所有复杂难言的情感,顿时化为决堤而出的热泪,捧着信笺无声哭泣起来。
“义母,可是阿爷说了什么?”看到玉真公主手中紧握的信笺,莲儿心中了然,搂住义母哽咽道,“义母,为了让我们逃出长安,阿爷费尽了心思,想尽了办法,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到和阿爷重逢的那一天,等到仙芝平反昭雪的那一天!”
“是的,莲儿,老天保佑心诚之人,从现在开始,每一时,每一刻,我们都为你阿爷祈福。”前路漫漫,尘沙漫天,马车会把她们带到蜀中,但不知等待着王维的又是什么?玉真公主搂过莲儿,头依偎在一起,手紧握在一起,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她那么迫切地希望老天能听见她的心声——她要王维活着、活着、活着!
当玉真公主在颠簸的车中展信细读时,王维已经在明德门的城墙上奏响了《郁轮袍》。他用的琵琶,就是那把镶有羊脂玉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他虽非武将,却也从小熟读兵书。在三十六计中,他最欣赏的便是孔明先生的空城计。他一直觉得,空城计不是计谋,而是孔明先生当时的心境。与其说这是空城计,不如说是空心计。
要知道,司马懿并非等闲之辈,深谙琴为心声。当孔明先生在城墙上静心抚琴时,司马懿在城门外凝神细听,如果琴音中有一丝心虚、一丝慌乱,他就会下令攻城!然而,没有。自始至终,琴音中都是一清如水的从容和淡定。能在生死关头弹出如此纤尘不染之曲之人,必定成竹在胸。司马懿迟疑了很久,认定城中必有埋伏,最终下令退兵。
孔明先生面对的,只是一座空城么?不,更是一颗空心。自认谋略过人的司马懿,到底还是输给了孔明先生!不是输在谋略,而是输在心境。三十六计中,其他计谋可以效仿,唯独空城计最是学不来。因为,只有参透了生死之人,才能以真性情面对生命这座空城。
那么,他参透生死了么?他能以真性情面对生命这座空城了么?
当叛军铁蹄兵临城下时,他恍若未觉,看了一眼手中的五弦琵琶,“铮”的一声,拨动了其中一根琴弦。
当悠扬清越的琵琶声从他指尖缓缓流出时,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天上的一片云、眼前的一把琵琶而已。其他的,都已经不复存在。
这一生,他曾无数次弹奏琵琶,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空旷辽阔!不是吗?凉风习习中,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在安静地聆听他的琴曲,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点,不也是一场美好的生命谢幕?
幼时开蒙,读到韩非子写的“视死如归”时,并不理解韩非子为何把死亡看得像回家一样平常,如今,懂了。当一个人经历了所有该经历的,承受了所有该承受的,最后了却了身上的责任后,确实可以坦然赴死。
或许,就在刚才送走玉真公主和莲儿的那个瞬间,他就将自己交付了出去。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既然如此,他还担心什么?顾虑什么呢?
如果长安真的沦陷了,他死于叛军之手,也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在悠扬清越的琵琶声中,他嘴角渐渐浮起了微笑。原来,死亡,也是一种归宿。
此时此刻,委婉江山,是否听懂了他的悲欢?他脑海中飘过了第一次和璎珞见面时的一幕。
那是718年的元宵节。上元时节的长安城,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烛影下,佳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灯火间,才子系马高楼,一骑绝尘。世间女子何其多,但自从在长安街头邂逅璎珞,他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世间其他女子。他把爱给了璎珞,便再也给不了别人。
从718年到728年,那是怎样一段美好的年华!虽然只有十年,但对他来说,却已是一生。忽然,手下“铮”的一声,琵琶似乎断了一根弦,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却怎么也抹不去那让人心碎的一幕——
“摩诘,这次大概真的熬不过去了。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孩子。”
“璎珞,我不许你说傻话,我不允许你有事!”
“摩诘,对不住,这次,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璎珞,你答应我的,你一定要陪着我!我也定会陪着你!”
然而,璎珞还是放开了他拼尽全力试图从死神手里拉回她的手,无力地闭上双眼,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从此,丧妻之痛,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疤。每每揭起,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多少个夜阑人静的不眠之夜,他焚香独坐,想起他和璎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眼泪便不知不觉湿了青衫。这人生,竟是这样空虚落寞、悲凉寂寞。心,就这样一点一点疼得失了知觉。最后,便只剩下悲伤和无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手指在琵琶上轻挑慢捻,琵琶声渐渐从清越悠扬转为高亢激昂。璎珞的离去,意味着他的人生进入了下半场。
在人生的下半场里,虽然他已经尘封了感情,但却有一个女子,一次一次闯入他的世界,愿意为他重回红尘,且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个女子,便是被他一次一次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曾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除非他今生不再娶妻,否则,便只能娶她。他听了,摇头苦笑,他本就无意再娶,从此不娶,又有何难?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在爱情这件事上,公主远比他想象的坚韧、执着。无论他怎样逃离她、疏远她、躲避她、伤害她,她都不曾放手。
一番兜兜转转后,他终于有些不忍。她为他弹奏了一曲名为《坐忘引》的琴曲,他告诉她,这世上,有一种花,自开自落,自满自足,无人欣赏,也不求欣赏。这种花,叫辛夷花。
在他心中,玉真公主便是一朵即使无人欣赏也不放弃绽放的辛夷花。对于这样一朵为爱执着的辛夷花,任他再是铁石心肠,也实在无法无动于衷。
然而,天意弄人,当他终于决定敞开心扉,接受这份生命中不可抗拒之爱时,叛军铁蹄呼啸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可以从容赴死,但公主和莲儿,却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