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看见大美人
县城过年气氛浓,年三十儿这一天,很多店铺一到中午就关了门,人们开始准备一年中最重要的团圆饭。今年北方冬天奇暖,只在年关近时才忽然冷了起来。但是即使再怎样冷,家里过年过的都是热火朝天,喜气洋洋。
传统观念里,过年就是要回家,多远都要回去。春运这只巨轮,人人都要搭乘,十亿人潮,奔涌成世界奇观。这时候,你如果在异乡听到塔斯肯的《故乡》,恐怕马上就会热泪盈眶。你的父母,你的亲人,都等你团圆呢。
我先生巫森家族人口众多,从惠州、厦门、北京、长春赶回团圆的人多达二十几口,禁不住亲人们一遍遍催促,我们也早早赶了回来。
大年三十儿的卓艺发型店,仍不时有顾客推门而入。巫森的侄媳妇小静要不停地跟人说抱歉,马上过年了,只给家中亲戚做做发型。她的理发店差不多是这小城里手艺最好的店,常年顾客盈门,络绎不绝。
我听从调遣,像个木偶一样被小静拎着,一会儿躺到洗发池前的长椅上洗头发,一会儿又坐到转椅上剪头发。我习惯于自己剪头发,这是我一年中仅有的一次上理发店,真是过年了。
临街的玻璃门被打开,仿佛刮进了一阵风。我在镜子里忽然看见一个高个女子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旋了进来。她很苗条,但一进来,好像瞬间就把屋子填满了。也许她是发光体,填满屋子的,是她身上的光。
小静正往我头发上卷发卷,头也不回地招呼:“来啦,老姨!”
小静称呼老姨的人,是小静先生的老姨,巫森大嫂最小的妹妹。县城里的人,都叫她甜姐儿。她穿一件藕荷色双面羊绒大衣,束起的腰带让她的腰看上去很细。头上的栗色大波浪卷发随着走动一起一伏,不用问,这也是小静的作品。我相信,她的那些大波浪里,能淹没很多异性追随的目光。在一众穿着羽绒服的人中,羊绒大衣让她格外显眼。有如明星出门,路人都裹得像个粽子,明星却衣着单薄,好像她们身上自带隔离保护层,穿得再少也不冷,也冻不坏。美有时以牺牲或忍耐为代价,我们做不到,就只有成为路人甲乙丙丁。而甜姐儿,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三个字:大!美!人!
大美人撒开手,那个男孩子一下子蹿出去,爬上转椅,摸到手里一杆儿童电子枪,于是房间里立刻响起了“突突突”的枪声。小静低声对我说:“这小孩儿,是她大哥的孙子,可淘了。”
大美人走近我,香水味已经先于她抵达我的鼻子。她端详一下,说:“哟,老忠媳妇啊?回来了?这么些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见老呢?”
我的头不能转动,老忠媳妇这个家族中的身份让我需要用几秒钟进行适应,然后才笑着感叹:“哪里, 老喽!”
大美人问我月入几何。我犹豫一下,说:“咱们都差不多吧?谁能比谁差多少。”
她偏过头端详着,看小静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发表意见说:“在发梢儿烫几个卷么?行,扣一下,好打理,还俏皮些。不然太死板啦!”然后并不等我们说话,就转身去了里间。
我烫好头发离开时,大美人从里间出来了。小静手法娴熟,把我少得可怜的头发卷成梨花卷,柔柔地在肩上欲搭不搭的。大美人看了,还算满意,终于没有提出批评。
她已经脱了大衣,里面穿着黑底大白花的针织连衣裙。这件连衣裙如果穿在别人身上,那就是黑白花奶牛。可是穿在她身上,仿佛高山雪莲,说不出的冷冽清雅。她应当有五十一岁了,浅麦色的皮肤没有一丝儿皱纹。眼角一丝儿也不耷拉。身材一丝儿不曾走形。微微上翘的鼻子,使她天然有一种减龄感。让人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大美人经过多少岁月,还是大美人。
可是,大美人在年三十儿来到理发店,并不是要做头发,她是来这里过年的。
是的,大美人没有家。没有丈夫,没有父母,更没有子女。以这样的年纪,县城里她的同学应当做了爷爷奶奶了。她却孑然一身,过年时没个去处。春运、团圆饭、守岁,这些俗世的烟火都和她没关系。
我问小静甜姐儿住在哪里,小静说,她现在在一个国学班学习,就住在那里。
这个一心想成为模特、演员或导演的大美人,在一九八零年代高考报录比差距过大时没能考上大学。她是家中的老幺,不想像哥姐那样老守在家乡,也曾到大都市闯荡,学表演,搞设计,恋爱,失恋,一直没有固定的营生,总是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无根无凭,漂泊不定,最后不得不选择回到县城。
小城的世界太小,大美人在坊间成为人们多年来的谈资,早已牺牲了自己的名声。在街头巷议中,除了对时政热点事件表达看法外,大家更愿意评价和指点身边的人,人人仿佛都占领了道德的高地,不免看低他人,赦免自己。他们把大美人看作反面案例,这样他们自然就处在正面的位置上。
在小城的话语系统里,一个女子,她应当在二十几岁时把自己嫁出去,生个娃,然后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她不应当总是和男人纠缠不清,不爱惜羽毛,稀里糊涂地走向人生岔路,轻贱了自己,更不应当一把年纪了还做梦,最后连个窝也没得。她如果因此有良车美宅,人们恐怕也要批评她以色相换取钱财。总之,大美人的背影早已成为唾沫的靶子,在教育晚辈时,仿佛人人都可以吐上两口,以证明自己洁身自好,道德正确。
大美人老了老了,白白奉献了美色,连个房子也没混上,这一条尤其为人所诟病。我以前也以为鸟巢是鸟的家,后来才知道,鸟巢是育儿场所,鸟并不住在鸟巢里,它相当于人类的摇篮。只有人,确切地说,是中国人,常常把房子等同于人生,把人生等同于房子。大美人从没对没房子表现出恐慌,也许她一早知道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需要像大多数人那样,就算留不下金山银山,也要为子孙后代留个房子。
即使不能飞翔,她也不愿意敛起翅膀,大美人对周围人事同样充满了批评。她批评女的到了中年就不打扮,还让自己发胖。她批评男的不负责任,提了裤子就跑,哪里像个爷们。她批评大多数家装都俗气丑陋,熊孩子太没家教,上不得台面。她批评小县城太落后,文明程度和大城市差上十年也不止。别人对她的批评永远在背后,当面的批评恐怕只有通过眼神和语气流露一二。但她的批评全都在当面明码标价,在她快速推出和字词句和段落里。所以,在她看来,她还是赢的。
出门时,我听见大美人告诉小静,关店只关前门就行,她在里面待着。
过年的鞭炮已经放起来了,有些烟花等不及黑夜降临就升起在空中,因此完全看不到绽放的美丽——它们的炫丽光焰需要巨幅黑暗的衬托。远远近近的炸响声带着空洞的回音,好像在狠狠地强调,过年了,过年了!按照本地风俗,过了年三十儿就虚长一岁。大美人应当五十二岁了。
我们的大家族在饭店订了包房,美酒佳肴,林林总总,空气里全是甜香。一家四代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被亲人们浓浓的爱意包围着,我端起红梅葡萄酒,很快就把自己送达了微醺的港口。
心神摇荡,满目金光,耳边却一直回响着塔斯肯唱的:“何时能再见到,想念的你。”我在心里惦记着她,不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大美人有没有想念的人,有没有人想念她,她又怎样孤独或骄傲地度过自己的除夕?
谨以此文向米雅(Mia)的《忽然看见这个男人》 (阅读请点链接)致敬。她的文字一直具有我无法企及的高度,这一篇金声玉振,尤使我内心震动良久。一切人生,都有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故事,米雅的叙事堪称教科书,既有引领,更有匡正。我唯有以笨拙的笔触深深致敬,同时因为她是我的挚爱而感到无比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