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为我开道
1.
九月十六日是个不平常的日子，春哥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有些像小孩子等着过生日，那个属于自己的特殊日子，总是激动人心的。
清晨，春哥一撩开眼皮就起身拉窗帘看天色。虽然昨天他已经看过天气预报不下三次了。
现在的春哥最喜欢透过窗子看天。两朵小小的云，自由自在地印在西南角。一只喜鹊飞过窗前，飞到对面的一棵大柳树上去，它的长尾巴真秀气。人这么能耐也不会飞，白扯，只能在地上跑。灰白的天空一点一点变蓝，蓝得极为匀净，阳光再耐心地为这蓝镀上一层金，那样就让蓝更好看了，就像一个寡淡的楞头青小伙子，人生阅历让他变成了有魅力的中年男子。就像一锅汤，因为熬得够久，才入滋入味。曾经有很多年，他只能透过高处窄窄的小窗看见一线天，现在那些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匆忙洗潄好，春哥咳嗽着下楼梯进了餐厅。多年前养成的习惯，做事永远用最快的速度，不然死都来不及。
春嫂已经摆好早餐：一小蛊汤，汤的中央卧着一只肥肥的黑色海参，一大盘煎成金黄色的玉米面发糕，几片切得薄薄的牛肉，一小碟菠菜炝花生米，一个低糖水果拼盘。
丰盛的早餐只占了巨大实木餐桌很小的一部分。春哥什么都喜欢大，楼梯要大，床要大，桌子要大。因为曾经有很多年，他所处局促，睡觉时翻个身都费劲。春嫂喜欢用小学语文老师的职业敏感形容春哥的大而无当，春哥对此完全不予理会。
春嫂坐在春哥对面，一边理头发编辫子，一边看他吃饭。
春哥滋喽滋喽渴汤，忽然抬头道：“你怎么不吃？”
春嫂抿嘴一笑：“我早吃完了。今儿天儿好！”
“嗯，今儿天儿好！”
“春哥，等下你可别硬跑，不行了赶紧吱声儿。那什么大巴车啊，救护车啊，就在你们身后跟着呢！”
春哥白了春嫂一眼：“说啥呢？我要是不跑下来，今天晚上老魏都说了在春梅店里安排庆功宴，我还有脸去么？”
春嫂把空碗捡到水池里去，回身道：“那也不能把自己跑坏了呀！都五十岁的人了，肺子还不好，你真当自己十八？”
春哥喝完最后一口汤，站起身：“得得得，我有数儿，不用你他妈瞎操心。”
春哥又上楼去换运动服，春嫂忙不迭地帮他拿衣服。
2.
广场上人山人海，彩旗飘扬，好像全世界的男女老少都到这里来了。本城第一次举办马拉松赛事，数千名选手来自全国十七个省，据说年龄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只有八岁。春哥混在身穿一色的荧光绿运动服选手里面，毫不起眼。但是春嫂盯着春哥，别人她都看不见。
春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灰白但极浓密，右脸上有一道斜斜的疤痕，那是他多年征战自以为傲的勋章。他开始做热身运动，短裤下的腿，肌肉坚实，一看就是健身房里塑身运动的好手。可惜不能光膀子跑，不然那一身肌肉才帅呢！
此前春哥连中小学的越野赛都没有参加过。那春哥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跑步的呢？春嫂太知道了。她强拉着春哥去体检，发现他的血糖已经高到了空腹十八点二了，遂强迫他住院降糖。
春哥最讨厌打针吃药，问医生咋办？医生说，管住嘴，迈开腿。春哥从此真就迈开了腿。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每天都跑到运河再跑回来，硬生生把血糖降到了四点儿多。这次虽然是半马，全程只有二十一公里多一点儿，但那也不是谁都能拿到名次的，何况一个中年人。
做完了热身运动，春哥就开始东张西望。他张望了半天，才看见了他的中学同学甜甜和小萍。小萍要跑迷你马拉松，炫耀着她的一身运动服，不停地找各种角度自拍。甜甜是专门来助威的，举着不知哪里弄来的一面小纸旗，还给了春哥一个大飞吻。
春嫂笑起来：“甜甜姐，你这下可给了你春哥动力啦！你有能耐过去抱抱他呗！”
甜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寻思我不敢呢？你等我春哥跑回来的，我就真亲他一口！多大个事儿啊！”
发令枪一响，春哥就冲到了前面，春嫂有些揪心，他这个急性子，咋一开板儿就这么急呀？
刚跑出一千多米，春哥就觉得喉咙发干，眼前一阵阵发黑，腿好像不听使唤，用不上力。比赛毕竟不比平时小跑，周围选手你争我赶，没法控制节奏。选手一个个从他身边跑过去，大约过去十几个人时，他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他妈也太难受了。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再往前跑，到了联通大厦前面，开始有人不跑了，索性走起来，也有人下去坐大巴车，还有一个人忽然倒在了地上，被抬上了救护车。他们这些选手，就像一群鱼游在马路的河道里，不时有被打捞上岸的，他们搁浅的样子和开跑前志得意满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春哥看见一起在健身房里锻炼的赵钱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暗骂：废才，真他妈没出息！
喘气费劲，汗水从春哥额上流下来，跃过眼眉掉下来，迷住了左眼。他只好闭起左眼，睁着右眼看路。还有一滴汗掉进了嘴里，真他妈咸！但是他不想停下来，不，就是走一步都丢人哪！必须坚持，不过他妈的，明年可不跑了。正想着，看见老魏在路边大喊：“春子，加油！”
老魏穿着警服，和平时嘻笑的样子判若两人，虽然鼓鼓的肚子把警服撑得紧紧的，还是帅了不少。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身衣服真抬人。
全程都是警察开道，围观的人被挡在后面。他们身着警服，笔直地站在路边，和三十年前多么相像。
三十年前，二十岁的春哥也经过这样的大路，路边也是站满了警察和围观的人。春哥站在大卡车上，手被紧紧捆在身后，胸前挂着大牌子，牌子上面写着他的的名字。他被游街示众，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他的罪行：聚众斗殴，伤人致残，手段残忍，情节恶劣 ……
春哥好打抱不平。为了帮同学小白收拾校外欺负人的小混子，带着弟兄冲上去，下手忒狠了，就在校门口，把对方一个人眼睛打瞎了，一个人打瘸了，就此也断送了春哥自己的大好前程。
那时，他低着头站在卡车上，希望不要有认识的人看到自己，太他妈丢人了。那一年，他的同学前前后后陆陆续续登上火车去往天南海北读大学，他暗恋的姑娘上了南方的大学。他读的也是“大学”，五年“法律大学”，后来减刑一年，也是四年。
在“法律大学”里，他挖过下水道，糊过纸盒，扛过水泥，搬过砖，每月只有三元钱生活费，只够买牙膏牙刷的。他前后两次去读“法律大学”，娘在家里哭烂了眼睛，哭白了头发，哭碎了心。
三十年里，小白毫无音信。春哥游街时，小白已经到大学报道了。三十年后，小白应当已经成了老白，在某个大城市扮演着成功人士的角色。而春哥，吃尽了苦头，早已忘记了暗恋的姑娘的名和姓。春哥不偷不抢，不赌不嫖，高速路上的工程干得好好的，但是老想替人出头，老是用拳头说话。前一任春嫂终日担惊受怕，不堪忍受警察对春哥的围追堵截，扔下他和儿子远走他乡。
今天的春哥看到在大道边松树一样站得笔直的警察，心潮起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是今非昔比啊，我春哥也有今天！所有警察都在为我开道！这样想着，他仰起头，迎着阳光向前跑。他掏出春嫂揣在他口袋里的一方小毛巾，擦了擦汗。又拿过路边一个矿泉水瓶，喝一口水润润喉。左眼里面的汗都干了，他睁大了眼睛。他特别希望有认识的人看到自己，正在奔跑的，五十岁的自己。
他向路边的警察挥手致意，那些警察也向他挥手致意。忽然一个老警察瞪着大眼睛，冲他竖起大拇指：“哎呀，把你小子出息的！真行，不赖！”
春哥一看，是当年看守所的孙管教。他曾一次次举手报告的管教，一次次对他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管教，现在以这样的方式赞美他，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英雄。
春哥就这样咬紧牙关坚持着，嗓子眼儿和胸膛里，冒了烟，着了火，腿上像绑着铅袋子，脚掌渐渐感觉不到柏油路面的硬度，好像踩着一团团的云彩在跑。中途放弃的人越来越多，但他就是不想停下来。警察为我开道呢，绝对不能停下来，死也不能！
从新城区跑回来，接近广场时，春哥的胸腔仿佛涌起了海啸，剧烈的海浪席卷了他，眼看着终点近在眼前，咳嗽忽然喷发出来，让他几乎跌倒。
这时他看见了等在终点附近的春嫂和甜甜。春嫂的绿裙子和甜甜的白卫衣特别醒目。甜甜在笑，而春嫂却好像在哭。
春哥咳嗽着奔向终点，人们在向他欢呼。他渐渐看不清人，踉跄着向前，春嫂和甜甜扑了上来。春嫂甚至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把凉凉的眼泪都蹭到了他下巴上，他嘴里也掉进了她的泪，他妈的，和汗一样，也是咸的。
春哥呼吸急促，脸上已经没了任何血色，呈现青绿色。这一程拼了命的奔跑，已经让他的肺不堪重负。
春嫂激动地说：“我查了，春哥，你是第一百零八名！好厉害啊！”
听了这话，春哥很快摸着挂在胸前的纪念牌笑起来：“嘿嘿嘿，我进了前二百名，有了这个牌子，以后再去别的城市参加马拉松，不用体检直接就可以跑啦！”
沉醉片刻，春哥忽又说：“娘马上八十大寿，这块奖牌我可得好好给娘稀罕稀罕！”
３.
那天晚上，经过短暂休整后，春哥来到同学春梅的饭店，参加老魏为他专门举办的庆功宴。
春梅饭店彩灯高悬，人欢马笑盖过了音乐低回，空气里满是瓜果的甜香和百合花的芬芳。一大束鲜花被小红摆在圆桌中央，波斯菊玫瑰康乃馨白百合满天星天堂鸟，不过是寻常的花朵，然而百合的香气真是霸道。人在浓浓的香气里，晕乎乎的，美不滋滋的。
老板娘春梅身穿黑色丝绒长裙，深情款款，端出芳香四溢的独家秘制烤羊腿和炝锅鱼。早上，她让老板生子亲自去早市选购了最新鲜的羊腿和活鲤鱼，鲤鱼跃龙门，取个吉祥之意。
今天生子亲自上灶，拿出看家本领和绝活儿，誓要把这场晚宴打理得庄重而独到，热烈而喜庆。鱼腮边的一朵萝卜刻花，精巧洁白，生子把它刻成了高山上的雪莲。一大盘菌蒸蛋，撒进去几片秋葵，诗意的绿星星就点缀在黄昏的山岗之上。
脱下警服的老魏，高举斟满美酒的琥珀杯，好像他刚刚完成的，不是半马安保，而是一项最值得骄傲的伟大事业。
盖三本应返回海南督察新工程开工，为了给春哥庆功，急忙退掉了机票。
小萍面若桃花，沉浸在跑完迷你马拉松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把现场视频和图片轰炸一样发出来，说自己为了向春哥致敬，竟然带着一身大肥膘也跑下来了。
二肥因皮肤松弛眼睑下垂，不得不做了个重睑手术。都这个年纪了，他可不是为了整容。手术还没过恢复期，肿着眼睛来了。这个时间本应待在家中休养，但这么大的事儿，二肥可不想错过。
极少参加宴会，一直细心呵护摇摇欲坠的心脏的小木，听到老魏的召唤，在集合的号角声里，及时赶上了他们的大部队。
甜甜宣布：“今天吃完饭谁也不许走，都去我家“首席”嗨一下！此时不嗨，更待何时？”
人已中年的同学们把春哥团团围住，轮番和他击掌相庆，把他当成英雄一样膜拜。
浪子回头，黄金海岸。春哥让他们觉得，苦尽甘来的人生更精彩，以历过冰霜水火之躯跑完半马更是奇迹。他们是他人生的见证，他让他们觉得自己还不老，满身都是不服输的劲儿。
原来，每个人来这世上，都天赋使命，身怀不同领域的秘技。因此成就人生百态，世间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