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老男人物语》:我与这个老男人的点点滴滴

《老男人物语》:我与这个老男人的点点滴滴

□ 黑桃

从前看过一个广告,让我印象深刻,好像是什么补品广告。黄日华抱着礼盒在家门口犹豫徘徊,独自酝酿感情,练习着各种与父亲见面时的对白,什么“爸爸!我爱你”、“爸爸!送给你的礼物”之类的。练得热情洋溢时,突然家门一开,苍然白首在前,黄日华默然递过礼盒,老父接过微微颔首,两个男人对视无语……

关于这个老男人,我从未有过写些什么的打算,想让一切回忆像时间那样年复一年慢慢消逝。而昨晚却梦见儿时情景,历历在目,如鲠在喉。于是,我对自己说,还是写一些罢,不要让回忆最终真成了一场梦境。

在我眼里父亲是个身有残疾腿脚不便的老头,年轻时据说极为风光,如书一笔,也算是那种充满正能量,身残志坚的励志好青年。

儿时家境贫寒的他也没怎么读过几年书,各种自学成才,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草书,居然还懂一些英文,这在当时绝对时髦。

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当过大队书记,当过厂长,还在劳动局任过职。利用职务之便,常给熟或不熟的人介绍安排工作,卖人情无数,获点赞频频。

小时候随他出门微服私访,感觉满街尽是熟人,招呼不绝于耳。他让我逢男叫叔遇女称姨,不谙世事的我还以为几条街住的全是我们家亲戚。

而如此风光的他年近五旬才结婚生子,据他声称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弟妹待哺,遂耽误了青春,而我觉得应该是其个人形象问题才不好找对象,但我畏父如鼠,不敢直言。

婚后的他先有了我姐,由于重男轻女之封建思想作祟,于是超生了我。于是因超生问题工资降级,甚至一段时间停职停薪,仕途灰暗,晚景堪忧,只能寄望于望子成龙,这让我痛苦不堪。

其实在学龄前,我的童年应该是幸福快乐着的。不仅可以玩一些挂在他的胳膊上荡秋千或站在他肚皮上跳舞之类天伦之乐的游戏,下班还时不时带回来让我惊喜的玩具。

他还好讲笑话,爱说故事,都是早已重复说无数次的桥段,听得我都已倒背如流,却非听不可。而且他话匣子一开,嗓门盖过电视机,能从晚饭过后、新闻联播开始,一直说到我最爱的变形金刚和姐姐喜欢的非凡公主希瑞结束,让我们悲愤欲绝。而在这期间,我们还不能表现出不耐烦,只能乖眉顺耳,他笑我们陪,他咳嗽我们递水。姐姐说这叫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免得他恼羞成怒关了电视机,人财两失。

再到后来,他文风一变,不是说些自己儿时让人眼圈泛红的励志秩事,就是讲些风光往事洋洋自得。有时讲得兴起刹不住车,差点连浪漫情史这类让我们眼前一亮的隐私都坦白出来。

快乐是短暂的,入学后我就开始接受课堂以外的各种超前教育。再大一些又被训练与姐姐轮流做家务,终日淘米做饭烧菜洗碗洗衣服拖地板倒马桶不止。而令我最为不满的是,我向来都自觉去公厕拉粑粑,而居然还要我负责倒别人的屎尿,简直岂有此理。而且拎着马桶追粪车这种有损形象的情景经常被同学撞见,成为笑柄。

于是我开始平生第一次抗议,但回应我的是一记响耳光。此景一开,从此便打得一发不可收拾。从前是真舍不得打,谆谆教诲,父爱如山。后来估计憋得不行了,于是什么都操起来打,打得佛法无边,大海无量。

挨揍的理由琳琅满目,大多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诸如吃饭声音太大、躺着看闲书、在家说脏话、在外撒野、跟姐姐男女混合双打之类的。也就学习成绩上能找到一些受奖励的理由,但也常常前脚刚邀功请赏,后一秒犯规接掌,祸福难料,呜呼哀哉。

感觉那段时光,在家行走如过街老鼠。他昂首一喷嚏、扬手一抓痒都惊得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简直暗无天日,度日如年。于是我望月伤心,探雨流泪,十分多愁善感。

他的家法是竹条,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竹条也日渐粗壮起来。我常常偷偷把那些竹条藏起来或丢掉,然而不幸的是,我的邻居是竹制品手工艺小作坊,顺理成章便成了他的兵工厂。他们家军火供应源源不断,我们家后院却炮火连天。

慢慢地,我开始有了抵触。我常常愤怒地把家里那些竹条掰断,但第二天便会有更粗更结实的竹条疾风骤雨地落在我身上。

我仇恨他!恨他的暴力!仇恨邻居!恨他们助纣为虐!更恨竹子!!恨它让我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和他最大的冲突是爆发在中学以后吧,那时我和大部分少年一样,十分叛逆。在家里,这是一种对父权的挑衅,家法处置就是统治阶级靠暴力手段来镇压被压迫阶级。

但事实证明,暴力是无法解决问题,只会引发更激烈的抵触,就像防洪一般,宜疏不宜堵,否则被堵之水必将冲毁堤坝,洪水滔天,泛滥成灾。

他不懂水利,却自认为是抗洪英雄,要建防洪百年一遇之堤。只是他的推算只及十年前之雨量,难敌十年后之洪峰。那时的我,已不再躲避体罚,也早已被打出后天抗体,皮糙肉厚,十分扛揍,常常扮演硬汉一声不吭的挺着身板硬抗。

直到那一天,竹条打断了,母亲哭着把我拉开……

终于,他也不得面对今日现实,我已是威武不能屈,再重的体罚只不过是再一次割开我与他之间的伤痕,于是不再有体罚。

竹条断了……也断了我们彼此之间唯一仅存的交流,肢体上的。

缺乏了体罚我的这项健身运动之后,他像一下子耗尽了多年积蓄的精力,迅速衰老得更像一个老头了。如果他是一座防洪堤的话,那时的他就是洪水肆虐后满目苍痍的废墟。我也突然发现,他每次打我之后,喘得如同哀泣一般,需靠药物才得抑制。我想,那么多年下来,他的肺叶也早已被我扯得败如棉絮了吧。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之间偶尔的交流也只是介乎于友好和羞涩之间的微笑,却一直无法彼此触碰。直至今日,我们都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就像隔着无数个我们,苍老的、年轻的和二十多年支离破碎的碎片。

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开口,陌生的客套过后,他就会开始数落对我现状的不满和教诲。紧接着,我们就会对掐起来,最后都筋疲力尽又摇摇欲坠地站着。

看他一眼,我就看到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和他,童年的、少年的、中年的、老年的……我没种和这无数的苍老、年轻的眼睛对望。哪怕是看一眼,我就碎了,心里传出一种崩裂的声音……

我告诉自己,离他远点,再远点。为了他,也为了你……

工作多年后,我应朋友邀来到了他的老家——八闽首府的建瓯。朋友家坐落在迪口镇一个依山傍水叫黄村的自然村中。家门口一条小溪汩汩流淌,小溪之上一座未经现代修复、其貌不扬的小廊桥名叫“值庆桥”,却是大有来头,据说它有500多年历史,不仅是福建省最早的木廊桥,在全国也今有罕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

朋友在家热情地招待了我他们当地的美食,其中一道极为耳熟——笋干炒肉……我很想告诉朋友,这很像福州一道“名菜”——马笋干炒肉!我从小吃到大,至今听到这道菜名还有点腿软。

朋友家的笋干切得极细,经过烟熏将味道沉淀入内,笋肉更有嚼劲也更浓郁,当笋干碰撞肥肉后上演了一出“好戏”,它化解了肥肉的油腻让肥肉肥而不腻,味道出尘!

朋友告诉我,笋是竹子初从土里长出的嫩芽,破土而出它的外壳就会逐步脱落,直至像剑拔出鞘一样长到八丈高成为竹子。当它一破土,十日内为笋,十日后则成竹。早期遇水就长,节节攀升直冲云霄,末期笋箨全脱,竹叶尽展,形成新竹。

所以,要趁清明前后挖出新笋,去其根须,剥壳洗净,沸水猛煮2~3小时,再掷入清水自然冲流漂凉一夜,后取出剖开抚平,在其上放置木墩石盘等重物,待其水分榨干短则一周,长则半月,最后再烤制一天一夜才得出笋干。

烤制一斤笋干,则需二十多斤鲜笋方能制成。而若想食用,又得浸泡两天两夜才能使其软化。

我细细摸着浸软的笋干思绪万分,竹子和竹笋,这么坚硬的东西,要传达出这种柔软的感觉,却是要耗费多少工序和时日才能如此啊。

而我与他呢,两个男人又要多少时日?我们又剩多少年月?

微风吹过成片的竹林,我立于林中看那苍翠凌厉的竹子,也看苍老颓唐之人。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想问他——如今的我对于你,究竟是难堪还是骄傲?

彼时我年少无知,自出生起,记忆被你所写就。你把我视若自己生命的延续,而我却恨多成创,久难愈合。

后来我逐渐明白,无论甘苦慈严,变的并非是你,而是我已然僭越。

尽管我用至极的冷漠去压制心底那团即将燎原了的炙热,但与你,依然难回到从前。今情为何,不必深究,亦不必懂,彼此心清意明便可。纵今生多忤逆抵牾,勿须再言,至少你疲累之时,尚有吾静立在旁。

80年代似乎是我这辈人的拐点,因为在我的印象中80年代之前是父辈的时代,似乎在那个时代,我们的脑袋中都被拿去了太多的东西。

我相信很多人也像我这样,面对父亲失语又不知所措还是爱在心中口难开。那就与我联系或给我留言,与我分享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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