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水《铁窗之外》

铁窗之外

在开始写以前,我要先记下乔·帕金斯的名字。我怕我要忘记了,我记不清很多事,真糟糕。从以前就是这样。

乔是我们牢房里最年轻的一个。说是这么说,我们牢房就两个人。老贝克假释出狱,把藏在床下的纸烟送了我。我最后还是没告诉他那烟早就受潮没法儿抽了。

乔·帕金斯比我小了十四岁,而我当时三十七。在他那个年龄,也就是差不多二十五岁以下,干些蠢事其实没什么稀奇,甚至挺正常的。我在十几岁的时候也经常撬那些明明很有钱却穿着老水手牌短袖衬衫的游客的车。我还偷到过一辆红色的雷鸟呢,跑起来像是一团奔驰的火——没几天我就被逮到了,关了好几个月。

但是乔,他不偷车。连自动贩卖机他都不撬。他只干了一件事,在二十三岁那年将他送进监狱。只有一件。

他杀了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和我关在一起,虽然我也不算什么好人。我们关系挺好。休息时间常有人来问他为什么杀的人,甚至有人觉得他大概是无辜的:那家伙长着一张商学院学生的脸,叫人难以信服。

每每这时,乔总会摆出一副趾高气昂,又有些紧张的神色,抿起下唇——咬下唇——接着回答道:“就为的……女人嘛。”

“好家伙,看不出来啊!”一帮人推推搡搡,不一会儿也就散开了。

我们单知道他杀的也是个女人,比他小五岁。其实大家都知道他避重就轻,但并不揪着问。没人想挖苦他。他很讨周围囚犯的喜欢。

不是圆滑的喜欢,不是的。他更加的……我无法准确形容,他像一道掺杂着灰尘的光,但不从铁窗之外照进来,也并不使人感到救赎或什么的,仅仅只是快乐。

他从不讨好。他单纯地做着自己的事,却能感染到别人。他热爱讲笑话,在食堂总是说个不停。我有一次警告他:“你再这么唠叨,当心秃脑袋找你茬。”秃脑袋是这儿的狱霸,最爱在吃饭的时候寻滋挑事。大概是因为他吃得快也饿得快,想抢点儿别人的饭吧。其实我倒想双手奉上自己的餐盘,无奈再难吃也抵不过挨饿啊。

“他要是找我,”乔嚼着嘴里的面包皮,“我就让他领教缅因州人的厉害。”

“缅因州人怎样我不知道,”我嫌弃地看着盘里烂成一坨的西兰花,“你这身板,打得过看门狗吗?”

他朝我丢过来一块胡萝卜。

他……对,他总在讲。我总记不得他讲的什么。缅因州南部来的小子,喜欢酒和农场的俏皮话。有一次他竟弄来了半瓶酒,招呼红鼻头斯坦在休息时间躲着喝。老头前两天病了,加上酒瘾犯得难受,不免有些吵闹,被狱警狠揍了一顿。

“斯坦先生,”乔说,“杜松子酒。”

“你哪儿弄来的?”我问。

斯坦老头就没问,他见了酒跟见了老外婆似的。他颤抖地喝了一口,说:“味道真奇怪。”

乔耸耸肩:“可能掺了煤油吧。”

这笑话一点不好玩,但我们还是大笑起来。最后那酒被几个人分了,瓶子藏了起来。我敢打赌罗杰警官发现了,却什么也没说。

乔让我们和罗杰警官的关系变好起来。罗杰警官是唯一一个不打囚犯的狱警,很温和的样子,反应有些迟缓,但你可以从他的走路姿势看出来,若是谁犯了大事儿——比如暴动——他铁定是第一个拔枪的。

我们的日子百无聊赖。操场上那个篮球差不多要烂了,整个褪掉了一层外皮;食堂的饭一如往常的难吃,还得听乔不停唠叨;晚上睡不着,也听乔唠叨,讲他的故乡,谷仓,麦穗,田野,冬天的暴风雪。我光记着偷车的事,老和他讲,但总忘了那辆红色的雷鸟。

“以前,”他总是这么开始,“我们总在湖边野餐,有火鸡三明治,涂了梅子果酱的面包,时令水果……”

“我饿了。”

“我也是。换个话题。湖边有一大片草地,还有一颗老树,夏天有时会有鸟在里面住着。冬天就不见了,直到下一个春天或夏天再来。也许不是同一群。”

“酷。”

“要是你出狱了,”他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冒出一句,“你可以来看看。”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气儿。

“我可晚着呢,你等吧。”

他没话了,只笑。我不懂他笑什么,因为那并不是被逗笑的,但也没有讥讽的意思。

一直到同一栋的布里在休息时间悄悄来找我,我才明白乔到底在笑什么了。

“嘿,安迪,”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乔不在?”

我朝篮架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边打篮球呢,诶,打得真是烂。”

布里不懂篮球——其实我也不怎么懂——于是他没有跟着评价,而是把话题转了回来。

“告诉你件事,”这个小个子的娃娃脸轻声说,“乔他好像是死刑犯。”

“那你开玩笑的水平比他还不如,”我说道,“如果他是死刑犯,我又是什么?”

他摆摆手。“你知道我消息很灵。”他看向球场。

“但你经常说谎。”

他叹了一口气:“安迪,生活总是充满意外。他的确不像,但是……算了,你还记得他聊起自己的家乡总是神采奕奕吗?”

我讨厌布里的故弄玄虚,潜意识里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没人会拿乔开玩笑。我们喜欢听他讲笑话,讲他住的小镇的故事。他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乡,是我的——藏在记忆最里面,最开始,最初的那个,铁窗之外的地方。我猜这里每个混蛋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感觉。这小子真的神。

“我希望我这次错了。”布里留下这么一句话。

我也这样希望。

那天晚上,楼里只留了一盏灯,暗淡的飘在走廊尽头。

“乔,”我坐在床上,靠着墙,“今天你又讲什么?”

“没什么。”他懒懒地答道,“你讲吧。”

我舔了一下嘴唇。

“你知道我没什么好讲的。”

“总能想起些新鲜的吧?大不了再讲一遍你偷的那些车。”

车。我终于想起那辆红色的雷鸟了。

“不,”我说,“还是你讲……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要听什么?”

“你杀的那个人。”

空气一瞬间被如尖刀般的沉默填满了,我感到呼吸困难。乔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刀刃愈发锋利起来。

“那很无聊啊,”我听见他挪了挪位子,“也可以讲讲……你知道我有个……妹妹吗?”

不知为何,我感觉说出那个人称代词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

“我的妹妹……她有一双湛蓝的眼睛,一把麦穗般金黄的头发——那种会越变越深,变成褐色的头发。她很乖巧,以至于有些阴沉了。

“那年她十三岁。我十八了,考完驾照,家里有辆旧的雪佛兰。那天晚上她打电话叫我去接她,我迟到了一会儿……我去了趟城里,堵在路上了。

“有人……你能明白吗?就是普通中学里经常发生的那种……事情。她哭到没了声音,我只能抱住她。像是在抱布偶。我以为学校会处理这件事……根本没用。”

他哽了一下。

“我的妹妹她……她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写着不要有任何人自责……这根本不可能,那段时间我几乎就要发疯了。”

“所以,”我谨慎地开口,“你为了你妹妹杀了人?在五年之后?”

“那是个意外,”他突然笑出来,“我碰巧遇见那个领头的——啊,我妹妹本也应是这样的年纪了。”

“我以为我放下了,于是和她聊了聊。你猜她说什么?'她也太脆弱了,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她真无聊’!哦,玩笑。”他笑得更大声,仿佛那真是个笑话,“我没忍住,走过一条巷子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拾了块东西把她脑袋敲烂了。”

我沉吟片刻,不知话题如何进行下去。

“挺愚蠢的,不是吗?”他的声音从牢房的另一边传来,平时我能看见他的脸,但这次不行,“五年前她毁了我的妹妹;五年后她毁了我。如果问我为什么在法庭上哭泣,我不是在后悔——后悔我杀了她。我只是又让我的家人失望了。”

我望着走廊尽头那不时闪烁的电灯,感谢它不甚明亮让我看不见乔的脸。我听见了他声音中的颤抖和哭腔,我不想看见那悲伤的表情。

“我……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的确是哪里不对……上帝啊,有哪里不对。”

我又想起那辆雷鸟。我被逮到的那一天,它的主人也到了局子里来看我。他笑眯眯地,全然没有挖苦的意思。

“你喜欢这辆车?”他说着,“有眼力见儿,小子。但是,有一点你得知道——”

他弯下腰,平视我的眼睛。

“——它需要用正确的方式得到。”

我翻身坐起来。“乔,”我轻声说道,“乔。”我试图稳定自己的语调。

“什么?”

“你没问题,”我努力地组织语言,“你没有任何问题。愤怒是对的,为家人报仇没问题——我也有个哥哥,他可没干过什么事——只是……只是你要……你必须用正确的方式……正确的做法,就是……”

我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阴影中我看见乔低下头。“你说得对……对。”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底下传过来,“谢谢……谢谢你,安迪。”

我注视着牢房中的黑暗,这铁窗之内,令人窒息的空气。

“乔,”我听见自己说道,“和我讲讲你家乡的故事吧。”

他一下子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我们彻夜未眠。乔把脑袋捂在被子里哭了好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他的童年回忆。我则告诉了他红色雷鸟的事。

几天后,一个高个子狱警来到了我们的牢房。

“乔纳森·帕金斯!”他粗声粗气地喊道。

我跳了起来。乔默默地站起身,跟着他走出去。

“乔!”我出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回过头来,笑了笑。“安迪,”他揉了揉自己一头蓬乱的棕发,“你那句话,和其他人也说说吧。很好的一句话,不是吗?”

那个狱警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他于是匆匆地补上一句话。

“那个,谢谢你。”他的声音落进我耳中。他绕过那个狱警,让他锁上了牢门。

我张张嘴巴,接着像是接通了线路了一般扑上去,把狱警吓了一跳。

“不对,”我紧抓着熟铁栏杆,“是你……谢谢你。”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我慢慢地坐了回去,以为自己哭了,于是抹了一把脸,但是什么都没有。

自那之后过了很久。乔离开的两年后,斯坦老头病死在狱中,他的那件破囚服上有好几个老鼠洞;罗杰警官三年前退休了——以及,我今天出狱了。布里还得关几年,他违规太多次了。

我在一周前收到了一封明信片,背面是我老家一片森林的风景照。上面没写一个字,只有一行请寄地址。我看出那是我哥哥凯文的笔迹,他还是老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正坐在离开的火车上。还有几分钟就要发车了,列车员拿来一小杯杜松子酒,味道很差,像是掺了煤油。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感谢乔·帕金斯,还写了几张草稿纸他的事情。他只是个一时冲动杀了人,被有权有势的受害者家庭弄到要上绞刑架的倒霉鬼。他讲话没个停,最常讲的就是自己的家乡。辽阔的缅因州,大片的牧草地,冷的要命。他爱自己的家人,却不知不觉间亲手毁了一切。

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唯独记得他。

此时我不得不想想这个问题了,毕竟现在无事可做。可是我不太明白如何去分析,也不太明白要怎么想。我的确挺蠢的,所以才会进监狱,一呆就是小半辈子。

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谢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让这样的一个人感谢我。也许他只是在客套吗?我永远想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别人做事的意图,我不明白那辆红色雷鸟的拥有者为什么要对一个小混混这么认真地讲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罗杰警官对被称为社会残渣的我们友善,我不明白为什么老贝克要送我那盒纸烟,我不明白斯坦老头喝着那劣质杜松子酒边笑边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布里喜欢听乔讲缅因州的事 ,我不明白乔为什么要讲。

我只隐隐约约想明白一件事。乔让我觉得缅因州很棒。他邀请我去,而我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他让我觉得活着没那么糟糕。他用一种平常的眼神看所有人,而不是我在洗脸台的镜子前常面对的看垃圾的神色。也许活着真没那么糟,乔的妹妹太冲动了。

如果我感谢他是因为这个,那么他是否也认为我让他“觉得”到了什么,才说的那三个字吗?

汽笛声响了起来,我透过窗子向外望去。站台上立着不少来送行的人,各有各的表情。远处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几抹白云淡淡地擦在边界。我看到窗外树枝微微摇动,想必是起风了吧。我想着清风吹过牧草地的情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火车上我可以写信打发时间。我得斟酌一番,不然凯文那家伙又要在语法和措辞上挑刺了。我在考虑如何简洁明了地告诉父母我不会马上回去,以及委婉的说明不在信封里再套一个回信用的是因为我没钱,不是因为我嫌他们烦。

我对接下来的旅程不太自信。缅因州对我来说很陌生,曾经的囚犯身份也会带来一些麻烦。我还不清楚该怎么走。虽说要去南部,那么多小镇,“帕金斯”一家恐怕很难找吧。

不过,问题也不是很大,至少我知道我要找一个有湖的镇子,边上有棵老树,夏天会有鸟,但是冬天就不在了。还有干草堆,牧场,总能找到的。

我想我得快点开始写信了要是到站还没写完,我就麻烦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刚才我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就伸手抹了一把。

原来我流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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