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楠《宋诗中的小哲理》
宋诗中的小哲理
仰观唐诗这座高山,宋诗已经很难逾越山头,但这并不代表宋诗就屈居唐诗之后,相较于唐诗的瑰丽华美,宋诗更多的是崇尚理趣的表达。孟子讲:“以意逆志,知人论世。”不同的时代环境造就的诗人性格特点或有不同,因而不同时代的诗作,其总体风貌也就不同。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1]中就说过:“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羚,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义无穷。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可谓不幸也。”严羽此番指出了宋诗尚理而缺性情之美,我却觉得宋诗未必如严所说这般一无是处,相反,充满哲思与理趣的宋诗自有其高妙之处。不管是描写秀美的山水景物,抑或书写性情,宋诗往往能在具象中抽象出耐人寻味的哲思。梅尧臣的平淡、王安石的精致、苏轼的旷达、黄庭坚的瘦硬、杨万里的活泼,诗人们各有各的特点,又有共同点。那就是以平淡为美,于平淡中悟出哲思来。
苏轼的《题西林壁》历来被作为哲理诗的经典,“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看似写庐山不同角度的不同景象,实则在写景之中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换个角度看问题,事物就会呈现不同的状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时候,跳出身处的圈子,可能看到的就是别样的事态,处理起来或许就不会再晕头转向以致措手不及。
《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诗人于西湖畅饮,晴空万里的西湖美得不可方物。谁料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此时的诗人并没有被突然到访的阴雨搅了兴致,相反,诗人倒觉得雨中的西湖也同样别有一番风味。不管外物如何,不管天气或雨或晴,诗人都能淡然一笑,将不同情境下的西湖比拟成或淡妆或浓抹的西施。诗人旷达超脱的“无雨无晴”的精神,在这首诗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惠崇春江晓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的这首题画小诗更是精妙。当春天江河水刚刚解冻,寒意尚未消尽时,气温开始回升,水温的变化,鸭子先敏锐地感觉到,便迫不及待地潜入水中嬉游。这一现象经诗人细心地观察,便凝练出了“春江水暖鸭先知”的佳句。此句也蕴含着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知事物的本来面目这样的哲理。再看全诗,诗人不仅用了了几字便勾勒出了早春稀疏的竹林与初开的桃花,用细心观察凝结出了“鸭先知”这样的佳句,更是发挥了丰富的联想,想到这样美好的早春,正是肥美的河豚上市的时节。全诗轻松明快,又饶有趣味,充分体现了宋诗中的“理”与“趣”。
王安石《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诗人巧妙地借用了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句,却能在此基础上推陈出新。你看他写的梅花,洁白如雪,长在墙角但毫不自卑,远远地散发着清香。诗人通过对梅花不畏严寒的高洁品性的赞赏,用雪喻梅的冰清玉洁,又用“暗香”点出梅胜于雪,说明坚强高洁的人格所具有的伟大的魅力。诗人在北宋极端复杂和艰难的局势下,积极改革,而得不到支持,其孤独心态和艰难处境,与梅花自然有共通的地方。这首小诗看是写梅,实则以梅花自喻,意味深远,而语句又十分朴素自然,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可谓于平淡中悟出了哲思。
朱熹《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半亩方塘澄澈见底,天光云影徘徊其中,诗人说是观书,却只字不提书,反而写水。写水,也并没有局限于写水的清澈,而是进一步设问何以水清至此?原来是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涌来。至此,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读书做学问与这清澈的水塘看似无关,实则相似。水塘如此,人也是如此,不断更新自己,多多学习,接受生活之“活水”的冲洗与浇灌,才能常学常新,不至于变作一潭死水,了无生趣啊。只有多读书,多思考,才能使得思想永远活跃。以开明宽阔的胸襟,接受种种不同的思想、鲜活的知识,广泛包容,方能才思不断,新水长流。
陆游的《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是写景的高妙典范。诗人游村,不单单是游出了民风的淳朴,更是在游村中揭示了深刻的哲理。“疑无路”“又一村”不管是游玩路途上还是人生道路上,当遇到困难阻挡前路的时候,别灰心别沮丧,因为当你内心迷惘彷徨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身处新的境界中了。人们在探讨学问、研究问题时,往往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山回路转、扑朔迷离,出路何在?于是顿生茫茫之感。但是,如果锲而不舍,继续前行,忽然间眼前出现一线亮光,再往前行,便豁然开朗,发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天地。这就是此联给人们的启发,也是宋诗特有的理趣。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的一首《游园不值》,表现的不仅仅是诗人游园却不得进的淡淡的哀伤,也写出了诗人忽然看到关不住的红杏“出墙来”的欣喜,这满园的春色又何止单单是春色,这满园的春色,这喜人的杏花,不正象征着势如破竹不可阻挡的新生事物吗?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的《琴诗》更是有趣,他避开诗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这般的直接描写,避开诗鬼“石破天惊逗秋雨”“老鱼跳波瘦蛟舞”的诡谲笔触,以一种哲学思辨的态度透过琴声,写出了主体客体相互依存的道理,新奇又值得玩味。
从上述列举的诗或诗句来看, 他们之间内容和风格各异:有的明快爽朗,有的深婉含蓄,弹奏出弦外之音。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充满深刻的哲学意蕴。宋代诗歌的理趣,是将哲理寓于形象之中,形象与哲理水乳交融。其理说得精致隽永,言有尽而意无穷。其趣就在于将理溶解于诗的形象之中,使人浑然不觉。待细细品味之后,方能恍然大悟。
那么,宋诗缘何会有这种理趣化的特点呢?这自然离不开宋代独特的文化环境。首先,宋代显然在疆域辽阔程度上,在军事防御能力上等诸多方面不及唐朝,北宋积贫积弱,南宋更是偏安一隅,这种社会环境下的诗人显然对现实生活会有更多更深刻的思考。适应这种时代的要求,诗歌言理成分的强化也就成了时代的风尚。其次,宋代崇文抑武,整个社会形成了良好的钻研学术的风气。士大夫学术修养提高,社会地位提高,因而其诗歌作品中便更多地体现出理性的思考。再者,禅宗和理学的兴盛也是使得宋诗走向理趣化的重要因素。宋代最典型的思想特征是儒、释、道三者的结合。儒学在宋代经过二程、朱熹等人的发展,形成了以“理”为核心的理学。而对佛教,宋代则实行保护加限制的政策,禅宗盛极一时。道教兴盛,新道派也相继产生,几种思想相互融合,共同作用,因而宋诗不再单纯满足于对客观事物的描摹,转而更加关注事物背后蕴藏的深刻哲理,以景寄理,意在言外。
艺术创作的本质应是审美精神的创造和结晶,随着时代的发展,受诸多因素的影响,艺术创作的表现形式也定然会呈现出其多维性。宋诗是对唐诗的继承发展,更是对盛唐诗歌的创新与超越。是诗歌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独特产物。唐诗自有唐诗的“情景交融”,而宋诗也不乏独特的“情理交融”。至于孰优孰劣,我想大概没有什么可比性。因为二者都有其独特的创造,也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偏爱浪漫唐诗的人,抑或喜爱精巧宋诗的人,大概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