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 处暑不止
处暑了。字面是停止炎热的意思。“处”在此的用法和“处理”一词差不多,表示停止。
还是高热。理论上溽热就该减轻一些些,事实上根本就没这回事儿。——理论和现实的矛盾,从来都没想过要来一次彻底的改变。关于碳排放是否影响了气温的问题,以及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国家应该如何减排的问题,专家们在口若悬河地争论。一些国家包括中国已经采取了很有成效的措施,这好像并不能降低热辣辣的太阳给我的直感。太阳刚刚爬上来,我也不敢懒床,穿衣服的时候,手不经意碰到了玻璃,还有钢框,被蜜蜂刺了一样弹回来:妈的,居然开始发烫了!
喝了一杯凉白开,就火烧火燎地动身了。要想走路上班,得趁早,再晚一会儿,能烤得皮肤滋滋响。
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对门的邻居,健康的两口子准备上工去。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从来都没说过要减肥之类的话题。两口子经常在外面给别人装修房屋,男的当师博,女的打下手。电工,水泥工,贴墙纸,做防水,打槽子,铺地砖,都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完成。就凭这份儿踏实和无缝连接地干活儿,两口子一步步地从偏远的农村搬进了县城,把一套地下室换成了电梯房,还带了两个有出息的孩子出来。儿子马上大学毕业,女儿已经工作了,儿女都在重庆买了房。不消说,买房的时候,两口子也贴进去不少。为儿子买房的时候要写女朋友的名字,两口子还动了不少脑筋。
我们这一层住着五户人家。紧挨我们的,小两口子都在外打拼,四岁的孩子交给了外公外婆。因为是独女儿,所以孙子就喊外公外婆为爷爷奶奶。临江有两户,一户结婚不久,有个岁多的小孩儿,男的在城里医院当医生,女的好像是乡村教师。另一户,小伙子找了一份在夜店当保安的工作,作息时间和常人不一样,奶奶帮着带五六岁的孙子。这家的爷爷,听奶奶说是在乡下种田,孙子的妈妈也可能是在外打工吧。我们几户差不多前后入住,说是一起住了两年的邻居了,相互之间的底细都不清楚。现代社会的快速变化,都不允许我们深入琐碎地打听。有时候是避免尴尬,有时候是怕转弯太快烧脑,有时候是不愿意招惹麻烦。
出了电梯,温度降了好几度,人瞬间精神起来。人这个动物,的确很难搞定,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可能就赛过打鸡血,一闪念的思绪也能魂不守舍,行尸走肉。江风一吹,院子里的红叶李、桂花树、美人蕉、红叶石楠、红檵木摇头晃脑,看它们蔫头蔫脑的样子,就知道并没有养足精神。
滨江路上的行人还不是很多,上班族就更少。走路的多数是心中有畏惧来晨练的,中老年是骨干。宽敞的马路上,泥土已经铺得均匀而细密,敢把城市的脸面弄得灰头灰脑,背景一定坚挺深邃得不可用语言叙述。这都拜一项民心工程所赐,——为把城市的上下打通,解决公共交通问题,这条号称三个月完工的连接道,已经坚持了长达三年。个中原因,与项目范围内违法建筑的主人拒不拆迁、相关部门一筹莫展有关,与原材料价格一路飞涨层层转包的老板痛得龇牙咧嘴有关,与最底层的打工者害怕恶毒的太阳、又不忍丢掉手中的饭碗有关。最大的受害者不是我们这群在孤岛上居住的居民,是忍受着噪音、灰尘和碾压的植物们,是维护着路面清洁的工人。
我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穿着黑色的皮鞋,穿着白色的袜子,行走在小叶榕树的阴影下。这时候,我走得略显别扭生硬,像这条柏油路上飘浮的水生动物,像这条蓬头垢面的风景线上翻滚的白色垃圾。走到办公室,我必须先用干毛巾把裤子膝盖以下的灰尘掸掉,再用湿毛巾把皮鞋上的灰尘抹掉,至于已经变灰变黄的白袜子和白衬衣,只能寄希望于他人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集合了近视远视散光,对细微的色彩变化没那么敏感了。
我碰到了老黄,对不起,我已经记不清他究竟叫老刘还是老黄了。他在车库当保安的时候,曾经请教过他一次,事后我就忘了,也不好意思再问。他的腿有点儿不利索,走路一瘸一瘸的,我猜想应该是后天的,不然找不到恁个清爽的老婆,也没法在这个小区里买一套房子,更没法资助儿子在重庆置办婚房。老黄两口子都勤快,肯定是没话儿说的,最先老婆扫马路,老黄当保安。老黄嫌保安太捆人了,一上班就动弹不得,最终和老婆一起当了马路天使。那时候,老黄骑个电瓶车,两口子一起出门,一块儿回家,虽然各有各的承包路段,很多时候他们都并肩作战,坚决彻底地开展互帮互助。再后来,老婆年龄到点了,公司不再聘请,老黄就骑着自行车悄地上下班。
老黄扫得呼呼有声,竹扫把一划,马路的质地就越接近本色,但最终还是没法撕破脸皮超越极限,回归原始。
“今天恁个热,下点儿雨就好哒。”我也不称呼,他知道,这条路上能和他聊几句的人不多。
“那就是哦,可惜天老爷没得恁个好哦。”老黄头也不抬,扫把上长了眼睛,晓得哪个时候儿可以使劲儿,哪个时候儿必得收着点儿。如果让人家吃了灰,或者把渣滓弄到脚上了,搞不好会惹麻烦的。
“你老婆昨天又给你挣了几顶帽子嘛。”我有点不怀好意。“哈哈,恁个热,帽子也没得铲铲用。”他晓得我是在说他老婆打双扣的事情,“咯咋的,我还不是给别个的老婆戴呀几顶!”老黄笑起来,汗珠子落在脚下的黄灰里,柏油的底色越发清晰。
半小时后到了单位,接下来一天的事情需要九个字才能概括:开会,学文件,研究事情。每一个会议领导都要求竭尽全力,每一份文件都强调提高认识,每一件事情都显得极端重要,和这近四十度的高温很匹配。
我被温度烘烤着,没按时下班,稍稍拖延了一下。顶着烈日走到滨江路,感觉更火了,皮鞋的隔热和保暖作用得到了检验,白袜子已被黏糊糊的汗水湿透。树荫和阳光下的温差超过了五度,可恨的是,斜斜悬挂的阳光总是把荫凉投射到别处。这个时节,正是庄稼成熟的关键时刻,要想“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必得靠着“三候禾乃登”的沉淀。水稻、高粱、包谷、芝麻、黄豆和棉花,总是需要温度来完成最后的承诺。否则,就只能沦为柴火,用干瘪和无奈交一份耻辱的白卷。我是不是该感谢这太阳的炙烤呢?如果真要感谢的话,又不清楚这感谢,究竟是因为太阳的火热还是太阳带来的收获。感谢太阳间接的馈赠,显得我缺乏足够的真诚和坦白;感谢太阳直接的温度,又显得我有些矫情和病态。伟大而惨白的太阳呀,让我再经受次你严峻的考验吧!
熟悉的双腿已经出卖了潜伏的灵魂。——当一个人洞悉了你的私房钱,就已经成长为你致命的敌人。它总是要把我往阴暗的方向带,看见江面上鸭子一样漂浮的人群,它甚至要把我带进水里。回头看一看粘稠的阳光里挣扎的脚步,歪歪斜斜,深深浅浅,躲躲闪闪。原来还梦想自己移步为莲,步步生莲,哪里想到臭皮囊里盛装的全是咸鲜的汗水、酸辣的泪水和苦涩的口水?
我又碰到了老黄,他像一个机器人,咔哧咔哧的节奏同早上如出一辙。从他的动作中,我还没找出一丝一毫的挫败感。
“下班了?”老黄从停顿在他面前的影子猜到是我。“哎。”我们像两个高深的哲人,相互之间用着凝练的密语,“明天要下雨咧。”
老黄一点儿都不惊喜:“差球不多,雨一大,又要冲下来好多烂泥巴。”老黄的黄色背心几乎全部被湿透,荧光条闪闪发亮晃得我摘下了眼镜儿。不管远视近视散光如何厉害,光亮总是能击穿的。
小区门口的树荫下,两张桌子上捉对打双扣的,争得面红耳赤,喜笑颜开。他们和温度一样认真,也像今年的处暑一样没有停止的意思。
望一望自家窗户玻璃反射的阳光,深切的呼喊陡地冒出来:“明天要下雨咧!”
明天,要下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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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刘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