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母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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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　君

新茶就要上市了，我不禁想起了母亲，六年前，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我的。所以，每当新茶即将上市的时候，我特别思念母亲，脑海里也不断翻涌着关于茶的一些记忆，一个又一个。

记忆中，父亲特别爱喝茶，生火烧水泡茶便成了母亲开门前的第一件事。每天天还没大亮，我都会被母亲用蒲扇扇火的“扑扑”声惊醒——我知道，又是母亲在生火烧水了。于是大家纷纷起床，洗漱后，父亲美美地享用完一杯茶水后上班，我们兄弟三人吃完母亲做的早饭后背着书包上学。

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就在母亲烧水泡茶的过程中拉开了序幕。

我上初中时，偶尔会被母亲叫起来生一次火。起床后，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找来一些木灰炭、玉米芯放在灶堂内，用刨木花或废旧报纸垫底将其引燃，再把做成型的煤炭饼用火钳敲成大小合适的炭块儿放置其上，待火势渐大，便用蒲扇对着灶洞不停地扇动。不一会儿，炉灶上便蹿出蓝色的火苗。可我生火总不得法，整个厨房浓烟滚滚，像是着火了一样，呛得一家人眼泪花花。后来有了蜂窝煤炉就不一样了，只需在头天夜里将蜂窝煤炉的火门关好，留出一个恰好的缝隙，再盖上炉盖就行了。父亲每早喝到热腾腾的茶水时间，能比以往提前半小时。有了茶水的浸润，父亲咳嗽的声音和次数小了少了不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外出打工的人特别多，钱款的汇兑业务主要靠邮局来完成。我家与镇邮局门对门，前来取款的人挤满了整个营业大厅，使得平时冷清的后街在隔日取款的时间里，也变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在等待取款的过程中，不时有人进屋向母亲讨要茶水，母亲总是笑脸相迎，及时为来人端来茶杯。时间一长，母亲便知道了取款人多人少的规律。后来，每到取款时间，母亲都会早早烧好一大缸茶水放在门口的街沿上，供大家免费饮用，同时把家里的椅子凳子支在茶缸周围，供大家休息等待。即便后来汇兑业务多以银行为主，母亲依然会早早地烧好一大缸茶水放在老地方，静等有人取杯喝茶。只是到了傍晚时分，母亲把一缸茶水倒掉时，不免一声轻叹：可惜了这一把茶叶。

母亲的热情得到了同样热情的回馈。有人再来邮局取钱或上街卖东西时，总是第一个来到我家，专门送来一些自种的瓜果蔬菜，以感谢母亲平日里的慷慨。所以，即便在大雨倾盆的夏季和寒风呼啸的冬季，街上无菜可买时，我家依然有很多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我知道，正是因为母亲的辛劳和付出，才使得我们的生活过得如茶水般温润。

“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母亲深知父亲的这点儿嗜好，哪怕是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母亲也一如既往地为父亲准备好茶水，随叫随到。

父亲去世的那个夏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要炎热，七月的阳光如火般地照耀着我，也照耀着父亲。病榻上的父亲枯瘦如柴，不堪一击。他已知自己将不久于世，然而只要我在身旁，他脸上会呈现着淡对生死的镇定和对儿子的信赖。那天下午，父亲服下镇痛药后，下意识地握着我的手，几分钟后，我几乎要睡着了，而父亲在我怀里却悄然而逝。一旁的母亲端着刚为父亲沏好的茶水，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后来的某一天，话题谈到父亲和茶时，我对母亲说，您不知道茶水会影响药性的发挥吗？听后，母亲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凄凄地说：咋不知道呢，给你爸泡了几十年的茶，在他最后的时间里，能忍心不让他喝吗？！说完，我和母亲相拥而泣。

有些遗憾是无可弥补的，就像我对父亲。我知道父亲爱喝茶，但少不更事。于茶，我又是没有一点概念，直至1999年父亲去世，我都没给他买过一两茶叶。2000年初，我却调到了盛产茶叶的福田镇工作，两年时间里，我竟然学会了喝茶。命运对我似乎开了一个天大的残酷玩笑。

福田采茶

亦或想留念和忏悔一些什么，后来我回老家时，每次都会给母亲带回一些茶叶。当我转身走进老屋所在的那条小街时，远远就看见母亲手扶门框，眼巴巴地朝着回家的方向，极力张望，待我走近，她笑得更甜，脸如微风吹过的水面，双手微张做出拥抱的姿势，这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最为隆重的迎接礼仪。

走进屋，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为我沏好的茶水，看着茶叶在玻璃杯中上下沉浮，茶气氤氲，柔柔的。我的心一紧，痛了。赶紧转身，我看见送给母亲的那些茶叶，她都细心地装在一只玻璃瓶中，放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方正好挂着父亲的遗像。

母亲低着头，似乎没看见我要哭的样子，一个劲地说：上次的茶叶还没喝完，这次又带这么多，也不怕浪费。

我说：那时您为别人烧水送茶时，不知浪费了多少。

母亲呵呵一笑：情况不一样了，那时如果哪天没烧水泡茶，正好又有人要喝，会让别人失望的。

听到母亲孩子般快乐的笑声，一种遗失已久的温暖在我心里慢慢发酵。

告别母亲时，我用微笑让别离变得更加忧伤。母亲依着门框，目送我走出那个巷子。转角时，我回头看见母亲的手还停在空中不愿放下，让我一刹那间读懂了母亲无法传达的思念与不舍。

时光在年复一年的茶香中慢慢溜走，带走了母亲曾经俊俏的容颜和健康的身体，留下了令人心碎的憔悴与虚弱。随着病情加重，母亲已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星宿从轨迹中缓缓陨落。病痛的折磨使隐忍倔强一辈子的母亲终于说了一句软话，还是走了好。

就在2014年新茶即将上市的那个春天，母亲含泪而逝，带走了整个小镇的善良与温厚。

雨水缠绵已经三天了，仍不见放晴的迹象。抬头望去，满眼的绿色都在燃烧，满地都是火焰与灰烬。雾气迷漫，笼罩万物，仿佛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在孕育当中。我也早已没有六年前的那些悲伤了，我在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穿行，日复一日，渐渐忘记了母亲，也遗忘了我自己。只是在这新茶即将上市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那些茶叶飘香和“痛并快乐着”的温暖时光。

母亲，“如果你在，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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