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如常‖文/久微

斯人如常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儿时写文章,说是装老成也罢,凑字数也好,提笔必先写一句“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觉大有古人慷慨赋诗的一派风流。然而“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如今再写下这句话,却觉得分外矫情。一朝知无常,才知道斯人如常,是怎样的可贵。

收到邻居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温暖的午后,电话那端通知的人声音平淡如水,甚至有种例行公事的淡定感,电话这端的我却顿生恍然之感。时针倒转几个小时,那时还是她的家人报平安的电话,我还期待着几天之后的如常相见,如常寒暄。她年纪大了,记性差,总是喜欢问我相同的问题,次数多了,我回答得也就敷衍。我努力地回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她问我吃饭了没。或者是在一个薄暮冥冥的黄昏,她沉默着从我身旁走过。如果我知道那次模糊的见面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寒暄,我一定会主动打招呼,在她提问之前,耐心地将烂熟于心的答案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再细细地看一下她的模样,回给她一个温柔的笑脸。我甚至担忧,她走了,她精心照料的那些花儿怎么办?没有她的岁月里,还会有陌生人闻香来访吗?

已是深冬,邻居的葬礼稍显清冷,大人们按部就班地忙碌着。来主事的、来打下手的、来哭丧的、来凑热闹的……俨然是一个分工明确,自有章法的团队。“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扮演何种角色,更加寻不到他们之间的默契,只能坐着发呆。有人轻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我儿时的玩伴也过来了。有人毫无预料便离开,也有人毫无准备便归来,我不知道此刻是应多留一分悲戚在脸上,让众人看看我的伤痛,毕竟他们是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面对一个生命的离开,还是该立即同久别归来的人共诉衷肠,因为我不知道何时她将再度离去。“近乡情更怯”,故乡是如此,故友亦是如此。我面色平静地应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去找她。算起来,我们也有五年未曾见面了。隔着人群,我找寻了好一番。她还是昔年模样,只是眉眼精致许多,也成熟许多,闲闲地站在门旁,正漫不经心地同身旁的人聊天。瞧着她如今的模样,我忽然想起来她小时候怯生生地黏在我身后的乖巧的样子。我正在心中紧张地酝酿久别重逢的句子,不料撞上了她闲望的目光。四目相对,她目光稍顿,继而朝我微微点点头,眼中平静无波。我几欲脱口而出的句子被这目光一撞,霎时七零八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旁边的人凑上来和她说话,她的视线便偏移开了。我本欲伸出的脚再也向前挪不动半步,只觉得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尴尬起来。耳旁有人窃窃私语道:“这姑娘过完年就要出嫁了。”我盯着她的侧脸,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又觉得不妥,立刻收了回来。

原来不是所有的别离,都可以用哭天抢地,肝肠寸断来修饰。原来不是所有的重逢,都能以相视一笑,互道一声“好久不见”来开篇。更多的时候,沉默才是应对岁月最礼貌的姿态。佛教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人们视别离为人生一苦,我却觉得相聚同样是一种苦。不聚,则不见。不见,则不变。人和物就仍可以活在记忆里岁月静好,即便添上许多设想,也是温馨美丽,不妨大碍。

“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时时恐惧。幸福就是,寻常的人儿依旧。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同一个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龙应台于《目送》中如是说。彼时谈不上多深的体悟,只会傻傻对照,自觉符合此定义,便觉得欢喜。现在想来,儿时爱读书,只因书中岁月悠长。波澜壮阔,荡气回肠,不过是开篇到结尾几页纸的距离。合上书本,轻舒一口气,窗外阳光正好,而我的岁月如常。而今,越来越感受到岁月的残酷,它就像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早已物走星移,让你无处追寻,空空怅惘。

其实不是不明白,“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有盛开,就有凋落。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种的哀荣生杀,循环往复皆如此,除了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时间悄无声息,却渐渐流逝,正如丰子恺先生的《渐》一文中说:“人生是由'渐’维持的,'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以为其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就像一首音律轻缓的歌儿,没有陡升陡降来扣人心弦,就极易使人们在聆听中沉溺,或许只有突然的停顿才让人在习惯中惊觉,往事已然如烟。想来,“无常”二字也不过是世人在这停顿之后来聊以自慰罢了。然而人生在世,浓墨重彩者少,轻描淡写者多,能不被“渐”字所迷者又有多少?

白居易有诗曰:“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世事无常,却又盼斯人如常,极为清醒者可以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然而普通如你我,既没有揣度未来的能力,又无法时时刻刻做到将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来过,也许只能如陶公所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怜惜眼前人,尽量珍惜这暂时的如常,才可以更加坦然地接受岁月的无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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