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生《春风十里不如你》
这世事千回百转,悲喜无常,我在口口相传中神秘地渡过千年,甚至,都忘了,我只是一株桃花。
我早已忘记自己是被何人,又或是如何出现在那落僻静的小院,四季更迭,抽芽衰败,却从不开花。直至你出现。
我活了多久,早已忘记,所有的记忆都是从唐朝开始,自你开始,崔护。
人们都说,桃花开了,那便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曾经我以为,那不过是万物的伦常,后来我发现,那不仅仅是最好的季节,还是我未知天命的一生,最美的时刻。时至今日,遇你的场景,还清晰地被我保存在每一片花瓣上,每一截枝干上,每一片叶凋落又腐朽在泥土里,反复无常。
“在下崔护。”
这是你同我讲的第一句话。言笑晏晏,并未因我人面桃身的骇景而逃之夭夭。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隐在枝桠后的脸。你不知道,在你踏入这落小院那刻,我竟开了花!满树的桃花簇簇似云霞,绚丽夺目,熙熙攘攘,蜂蝶绕树舞,与此同时,我幻化出了一张面若桃花的笑靥。我是听到了你轻若未闻的惊叹,才发觉自身的蜕变,谁知下一刻,你就踏足至我眼前。
世人道你性冷孤高,谁知你却是天赋禀异,并不惧畏我人面树身之景,我也乐得与之攀谈。我记得你着一身素净儒雅的青色布衫,明眸皓齿,讲话的时候,一双眼专注而炯炯。少顷,我见你似是口渴,含羞抖动枝桠递给你一碗桃花汁。你拂袖一饮而尽,品后大赞甘美异常。
饮罢,你说,“敢问姑娘芳名?”
我一愣,踌躇道:“小女无名”
你顿了顿,而后抬首,温柔笑道:“若花神不嫌弃小生粗鄙,小生便赠与姑娘一名。幽寻,可好?”
幽寻,吉光片羽幽中寻。我还在思索这名中的含义,只听你娓娓而来:“小生本是闲来无事,寻幽静之地郊游,未曾料想在此邂逅花神,便突发奇想,为姑娘赠一芳名。”
我含笑低头:“谢公子,此后'幽寻’便乃小女之名。”
后来世人得此轶事,为我取名绛娘。我一语不发,名字由他所取,他一人唤即可,旁人怎样,实无所谓。
很快便至日头将落,金色夕阳懒懒坠在西边,你礼貌地作揖:“天色已晚,小生不得不向姑娘告辞。”
我低了眼,不愿流露不舍,只是挥动枝桠,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桃花,用这场桃花雨来饯别。花瓣纷纷扬扬而下,落在你的发冠,拂过你轮廓分明的脸庞,躺在了你脚下松软的泥土上,飞红如雨。我躲在枝干后,满心落寞地看你惊喜赏这一幕世间奇景。直至落英缤纷,你才后退几步,转身走出小院,轻掩柴扉。
你走后,我忽觉自己没了笑靥,一切仿佛黄粱一梦,一如既往,挺着光秃秃的枝桠,和几片零星的叶子,静立在庭院中。只是,突然就觉得寂寞丛中生。小院似乎变大了,大的空旷,静的骇人。
日复一日,以前一直这么生活,不觉如何,自那一日后,突觉时光寂寂,太过漫长。整整一年,我从不曾想,居然你复寻来。和那日一样,春光潋滟,清风徐徐,阳光照得树影婆娑,你踏足而来,推开销声已久的柴扉。那柴扉,还保留你去年离开时留下的缝隙。我惊觉自己再度花开,只是人面已失,不能说话。明明你近在眼前,我甚至都感受得到你的失望,却无从表达。
你轻声唤着,“幽寻,幽寻?”我一言不发,泪如雨下。停驻许久,你眉头微蹙,缓缓踱步,抬笔一挥,于柴扉上提下这首流传千古的佳作: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是你走后柴扉告诉我的。
他是庭院里的长辈,年长到只要你轻轻一触,便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这是柴扉第一次同我说话:“小桃啊,你这一生,注定有此桃花劫,向来缘浅,奈何情深,人妖殊途,莫要徒增伤悲。也罢,我把他的诗读给你听,你尽快走出才是。”
他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字一顿,将身上的诗读与我听。
大颗大颗的泪渗出枝干,滴入泥土。只一遍,我就背过了这首为我而作的二十八字,字字伤悲。
之后,隋唐五代,十国纷乱,我们的故事在民间流传,我被传成是民间少女,为你倾倒,一年后你提下此诗,我们再度相逢,然后结下天作之合。我在枝头上停栖的鸟儿口中断断续续听到这些传说,心中苦涩。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若我真是民间女,也能如人们相传的结局那样,与你共结连理,便了此生之愿。事与愿违,我的人生,从来没有抗争的机会。人妖殊途,我暗自感谢世人为我补满结局。
如今,我仍是一株桃花,无意苦争春,早已被湮没。只是春天又到,你不知轮回到何处,这一世,还叫崔护?还是诗人?亦或是早已在奈何桥上忘记我们的故事,忘了,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