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卫《走出大山的后代》
走出大山的后代
“哭哈的眼泪调成了面给阿哥烙哈的盘缠”
这一首青海花儿倒尽了旧时出门人的心酸与苦楚。回族《宴席曲》那一段《出门人》,如诉如泣,催人泪下,把一个出门人远离家乡、途中得病、临死前对亲人们的万般思念,对父母的牵挂对儿女的扯心、对兄嫂和妻子的叮咛和托付,刻画得淋漓尽致,描写得入木三分,字字句句,刺疼人心。
俗话说的好“女人们不记疼,男人们不记苦”不说男儿志在四方,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推日子,天下男人们谁不出门,谁又没出过门呢?
浩门河畔的男人,过去大都是脚户哥,从山南毛伯胜街或是桥头子上拉些凉梨毛杏黑沙罐,走山北拉的毡帽毛袄蓆芨背斗和大蒜,或是走了南山走北山,驮走羊毛驮走皮,驮来茯茶驮来盐。脚户哥们出门难着哪!因为他们是被锁在大山中的人,过去,这里山道不开,峡道不畅,跨达坂山,越祁连山,都是一种十足的冒险行为。
就说北山扁洞口,那是几代人在悬崖峭壁上踏出的一条羊肠小道,赶着轱辘马车的人要出扁洞口,就得把木车拆卸掉,两扇木轮托在马上,一个车盘在肩上,就一步两滑三颤抖地穿越弯弯山道,“有命了出山出口,没命了喂狼喂狗”。从卡子沟达坂过大通,虽说没有当时的扁洞口那么险,但一条便道顺着山势盘来盘去,路程就长起来,抬头望,上一层就头顶几米十几米处,赶着马车绕道走,走一盘得半天。夏季的达坂,天气变化反复无常,山顶时常云雾重锁,暴雨涟涟,有时狂风大作,有冰雹横砸。山洪暴发时,山路就成了河流,马车就成了失控的破船。
寒冬腊月出门的脚户哥,要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里冒着风雪行路,有被掉入雪坑的,有被埋在雪崩中的,有被冻僵在达坂山垭豁的,有幸回到家的人也常常伴随着不幸,如双脚冻成了铁疙瘩,铁疙瘩消了,好生生的一双大脚从踝骨那儿掉了!
除了脚户,这里的男人们出门,一是挖煤,二是淘金。
那时候这里没有上规模的煤矿,在山崖石缝中开一道口子,方圆不到一米见方,掏煤者卷曲着身子,口衔油灯,背拽煤车,手脚着地匍匐在煤洞里,非人非畜。
从元清到民国,门源的大梁荒野、珠固深峡,常有淘金的沙娃。他们没命地在砂砾与泥水里苦斗挣扎。
沙里淘金,海里寻针,并非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事。奴隶的呻吟,沙娃的血泪,这是世界上最惊心的,为了得金子,舍命干苦力。河畔的沙娃泡在水里,山梁的沙娃圈在洞里,披星戴月地挖呀挖呀,石砂挖成了山,河岸捣成了坑,所得的沙金不是官方拿,就是掌柜拿,沙娃一年苦干也得不到虱子大一点儿的金子。
那时候,男人们出门,带的是锣锅帐房火皮袋,炒面棋子辫干菜。棋子是一种烙熟的面蛋儿,指尖大小,也叫面豆儿,辫干菜是女人们秋后拔萝卜时,将萝卜叶儿乘湿辫成辫条,再晒干,以备冬季调饭,出门人吃的就是这些粗茶淡饭,做的是牛马苦活,人们脸色黑黄,身子干瘦,一趟出门回来,人就像害了一场大病。能回来的算命大。有些出门人一出门就查无音信,不是被坏人打死,就是被豺狼虎豹吃掉,留下一家老小艰难困苦地度过饥荒。
出门人的穿戴别有风趣,主要是讲究牢实暖和,白板子羊皮袄干体力活受穿,比如抬石头、背沙子,耐磨蹭、不易破、且御寒。用牛皮做成的象船一样的挖泥儿皮鞋,后跟垫片毡毡,鞋口塞把山草,走路轻巧,穿着暖和舒适,有的人扯几尺蓝布勒在腰里,两头系在后背,吊一对穗子甩来甩去,图的是潇洒,兴头,紧成,干撒。
旧时的出门人,因为出了门就难保回来,“花儿”里有这样几句话就反映了当时男走女留,难分难舍的悲戚情景:
生铁的锅里烙馍馍,
青烟把庄子哈罩了。
捏上个面手送哥哥,
泪水把康子哈泼了。
解放后,好长一段时期男人不兴出门,或者不兴出远门,不兴搭伙结伴地到处面去。互助组、公社化、大跃进…….新鲜事儿多着那,人们在家乡里都忙不过来呢!
其实,那一段时间是典型的“婆娘娃娃热炕头,”夫妻们天天相聚,吃饱肚子养胖身子,于是大家开始无节制的生育,我国人口发展过快,就是从此时此刻踏错了脚步,走错了路子。
大集体开始集中种田,后来就兴搞副业,搞副业就是一种打工挣钱的代名词,这是集体出门,为生产队挣钱,在出门人的历史上这恐怕是最轻松的一段时期,吃的是大锅饭,干的是洋工活,钱挣多挣少由队长、会计们掌握,不管出门人的事,出门人是靠《工分手册》上的洋码字分红决算的,家里人分多少,出门人分多少,工分是一样。
出门人的紧迫感使命感拼命感要属于新时期破天荒!
日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庄稼人,谁能清闲、谁能在家里呆得住啊!自从“打工”这个词被乡下人从城里夺到手后,一村一村的青年男女就充当“出门人”的角色,天南海北,都留下了他们拼搏、竞争的身影。
门源是山上的盆地,过去除了两道峡,两条达坂山路,几乎是山大沟深的全封闭式地带。解放前,一生中能够走出大山、能够看到外界世面的男人们除了商人脚户和兵伕就没多少人,女人们更是不可能。别说走出大山、走出县境,七大沟八大脑的妇女们,许多人一辈子连门源县城都没来过,她们在碗坨大小的天地里繁衍生息,在两边悬崖一线天中自生自灭。
多少年来,人们就在大山固定的圈子里,苦苦度日,生活淡成了一开水,别说是老百姓,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干部们,又有多少人走过远门,游过大世界?饭后茶余间寒暄起来,某某到过北京,某某到过上海,某某到过西宁、兰州,这些都是拿来夸耀、让人羡慕的事情,出去跑一次外省,走一趟大城市,回来后那一阵大吹大擂比《西游记》还丰富多彩!
为啥?祖祖辈辈在这里封闭惯了,连思想也被装在“套子”里,取上个婆娘,泥上个热炕,能吃上干粮,这就是封闭在大山沟里人们的全部的生活内容,全部追求所在,封闭起来的群体容易满足,满足常常是滋生懒惰、眷养无能的温床。
人祖阿丹初降尘世,腰间束一片树叶遮下身,在物质的享用方面,对阿丹来说,除了树叶,别无他求。
后来在大山封闭中人们除了两间藏头的茅屋,除了两片御寒的破衣,除了几袋填饱一家人肚子地口粮,大山封备中的人还图谋过什么?没有图谋和追求,就没有竞争,没有你争我夺,这是一种变态变型的安居乐业。
社会是发展变化的,历史是不断进步向前的,什么都无法抗拒变化和发展,包括思想观念,风俗习惯,伦理道德。
一股改革开放历史的潮流,一股拼搏挣钱的时尚新风,一种外出打工的想法,一种闯荡世界的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城乡村社、大山大川。
形势发展快呀,变化太惊人了!许多见闻令人咋舌…….
就说庄稼人的住宅,大集体那时候还是土圈子土茅楠,随着大集体的解散,土院土房开始变了,树木掩映中的民宅中开始有了大瓦房,再过一段日子,大瓦房被明光闪闪的玻璃封闭了,钢窗也换成了银白色的铝合金,院子用水泥硬化,屋子用地板砖铺成,农村住宅立体化了,许多人家盖了二层三层的小楼阁。
激励竞争的时代特色使人们屁股仿佛垒起了火,像在家里闲坐不住,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象蜜蜂一样勤奋。
一庄子的青年男女,全部外出打工,后来回来两个,只在家呆上几天,又出远门了,为啥?一则每逢老人女人们就问:咋回来了?咋没出去?问得人无话可说,连脸都红了。二则庄子上同龄人都在外出挣钱,自己坐在家里心中空虚的发慌,其实是被一种无形的竞争所迫。
提起出门走四方的打农民工队伍,那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串一串……
有一对中年夫妇,出门打工两三年不见回家,后来才知道他俩在山东沿海卖小吃,挣了不少钱,也不知他们是怎样闯荡的,两人从未出过远门,男人小学文化水平,女人只上过几天学。有几个常钻巷挖煤谋生的小伙子,到过内蒙、陕西、山西、甘肃、大连、青岛、上海、深圳、珠海、都有,在私家煤矿上买过苦力,钱也挣了,当也上了。近年他们不钻巷子了,到北京一些饭馆里当面匠、炒匠、月薪两三千元。
外出开饭馆的,许多人的目标在大城市,广州、杭州、北京、大连、青岛、上海、深圳、珠海都有,有的买堂做东,有的拉面炒菜、有的洗碗打杂、两年三年后,都混得不错,有那么点意思。有的人几个月在家,几个月在外,忙忙碌碌。来来回回,他们是贩羊贩牛的,贩粮贩油的,贩来贩去,跑西藏、走内蒙、上外口、下沿海。忙是忙,风险是风险,毕竟钱袋子鼓起来了,虽说不多,但能超过以往全部收入的总和。
话又说回来,出门挣钱十分辛苦、劳累过度、作工时间长,报酬低的现象比较普遍,对打工拖延付工钱甚至苛刻、奸诈的事情也时而出现,干体力活儿,劳动力过剩的现象也开始出现,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钱难挣是难挣,人们还是潮水般去了,挥洒的是汗水,带来的是日子的富有。
你要到乡村做客,跟一些青年人喧天喧地,他们知道的多着那! 312国道从哪儿到哪儿,走京广线白天能看到哪些地方,夜间能错过那些城市,高客车怎么坐,私驾车怎么包,哪里物价贵,哪里秩序乱,哪里风气好,哪里卫生差……他们中许多人跑遍除台湾以外的所有省份,这是许多国家公务员也望尘莫及的。
自生产队解体后在家里闲逸了几年的农村妇女在新时代里可以说是身长翅膀脚下生云了,她们现在全方位地解放了。跟男人外出打工的媳妇们,不但穿戴时髦洋气,思想也活跃了,能为男人们走南闯北出谋划策,有的读过初中高中,那普通话说得流利、标准、更有点水平的能从手机上把生意谈成,这哪是钻进厨房围着锅灶转的妇女,这哪是只会养娃娃伺候公婆的农家媳妇?这是新世纪掌握了自己命运的大有作为的新一代女性!
高科技开始亲吻着农家山村,青年男女也开始学电脑,了解信息,掌握知识。外出打工越来越有了经验,越来越尝到了甜头,随着有关劳动报酬的法律法规地不断完善,劳动者被骗劳务输出后及时拿不到工资等现象基本杜绝,于是凡打工仔打工妹,一年挣回一半万的不乏其人,这些比死守自家那几亩耕地的收入翻几番啦。
当地有句俗话:没钱干缭乱,(做没有结果的事)有钱当时变。打工者们辛勤劳动,换来的是家境的巨大变化,土茅楠先后变成大瓦房,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小汽车,买了电视机、冰箱、DVD,凡城里有的,乡里也有,人们的穿戴衣着基本消灭了城乡差别,许多人家安装了玻璃封闭设施,屋内装修得富丽堂皇,全瓷全砖,豪华家具,居住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处在高原穷乡避壤里的人,由于气候高寒,由于交通闭塞,祖祖辈辈做庄稼活儿,只是简单地重复往返着那几样活儿:青稞、油菜、洋芋,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啥呢?吃的也跟做的一样单调,那就是清茶、干粮、洋芋蛋!现在这种单一的生产方式变了,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近几年掀起“新疆热”,整村整村的年轻人都携儿带女上新疆,少则一年,多则数年,他们到新疆短期承包耕地,种棉花、种番茄、种瓜果,在军垦农田里创收,在沙漠戈壁中奋斗,他们学会了摘棉花,学会了揪西红柿,学会了晾葡萄干,学会了晒哈密瓜。他们已经不再是门源这块土地上守旧的人了,他们已经从土坷垃打交道、只知道赶着二牛抬杠耕地、满足于清茶热炕头的旧生存意识圈子中脱身。
民农工是一支浩浩荡荡地创业大军,一代青年人广游四方,挣了钱,长了见识,育了儿女,也饱揽了祖国的大好江山!这是一种融合,一种共进,现在的年轻人走四方打工,其意义还不仅仅是发家致富解决温饱的问题,根本的意义是缩小了城乡之间的差别,工农之间的差别,生活习俗等方面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