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沉年》第三章:诱惑(5/6/7、)

土炉上坐着一个瓦罐,瓦罐里熬着中药,罐口扑腾着热气。猫仔坐在土炉边,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天快黑了,庚庆回来了。他身上带着一股汗馊味。桂花不理睬他,打了一桶猪食喂猪去了。猫仔站起来,说:“爸,你回了。”

庚庆看了猫仔一眼,啪啦一声扯亮了灯,说:“回了?考得怎样?”

猫仔低下头,说:“没考过。”

庚庆从墙逢里摸出半截烟屁股,烟已经有些发黄了,他把烟插在一节竹管上,在土炉上点着了,抽了起来。

桂花喂了猪回来,把猪食桶重重地墩在地上,对庚庆说:“你就当了个丫渣的支书,就整天不落屋了,魂都喊不应了!我一个人又忙屋里又忙屋外的,腰都伸不直了!你要是还当那个什么支书,我就把责任田给退了,把这个家交给你来当!”

庚庆不做声,把烟屁股抽完了,在土炉上嗑了嗑竹管,往竹管噗地吹了口气。

桂花见庚庆不吱声,就接着说:“猫仔回来了,他的事你也该考虑考虑了。天愚那边恐怕做不成了。余大夫倒想让他跟着学赤脚医生,组织上的事,还要上面批。你要是想让他做这个,就往上面去说说,反正我家猫仔按说也符合条件。”

庚庆陡地站了起来,挥着手说:“这个不成!我刚当上这个支书,就让自己的伢子去当大队赤脚医生,群众会怎么说我?我在群众中还怎么说得起话来?亏你想得出来!伢儿的事让伢儿自己做主。”

桂花没好气地说:“那你说伢儿今后怎办吧!”

庚庆和缓了语气,对猫仔说:“要不,明年再复读一年吧?”

猫仔说:“我不想读了。”

桂花站起身,走向灶台,说:“吃饭吧......”

赤火村离石铺高中不算远,只七八里路,下晌午的时候,灯盏就回到了娘家的屋场。

院子里传来二胡的声音和男女说唱的声音,说唱的是《薛刚反唐》第九回“夫人护子亲面圣, 薛刚仗义救冤人”,只听灯盏的父亲敲了一下小鼓,拉长了调,道:“且说,薛刚闻知天子之言,心中大喜。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又带领家将在外游玩,从府尹衙门经过,只见有几百人围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肩背上背着一张哀单,流泪求化,遂分付家将,叫那妇人过来。那妇人来至马前,不住的啼哭。薛刚道:‘你是何方人氏,为何在此流泪求化?’......”

灯盏有快一年没有回娘家了,心里打着小鼓,站在院门外半晌,听父亲说唱的声音也还洪亮,母亲的鼓点也敲得周正,忐忑的心情稍微平缓了些,就推开门,喊了一声:“爸,娘,灯盏回来了!”

父亲的手在空中来回晃着,灯盏一把上前握住了,放到自己的脸上,泪水就下来了。母亲歪斜着站起身,接过她的东西,灯盏站起来,说:“娘,我自己来。”灯盏给父母、哥嫂还有小侄子都带了礼物,分别装了两个布袋,准备过会儿就给哥嫂他们送过去。

母亲说:“伢儿,你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他们家亏待你啦?他们家要是亏待你,你就回来,住个十天半月,让他们来接,不然就不回去......”

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说:“吾儿,方才听你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便讲出?”

灯盏连忙遮掩说:“没,没有,我就是想回来看看,好久没见着了,心里怪惦记的......”

父亲说:“吾儿,你心里的苦为父知道。这也没有办法。当初收了人家的彩礼,才答应嫁过去的。男人无用,不能添子嗣,这不能怪你。只是让你受委屈了。唉,你娘身体不好,老咳喘,你哥嫂又和我们分开了过,为父这一身老骨头也需要人照顾,你也不在身边,这日子,过得凄惶......”

母亲说:“看你,看你,不准我说,你自己又在说。伢儿好不容易回了,你也说点开心的啊。”

父亲说:“为父一高兴就说多了。吾儿,这次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

灯盏说:“灯盏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伢儿,你说什么?”

农事越来越紧了。

木锤已经是做农事的好把式了,耕田耙地,春种秋收,样样拿手。猫仔天天和他相约着出工,在相邻的田块做事,一方面好说说话,另一方面也好求教农活上的事。木锤干活的时候戴顶草帽,猫仔什么也不戴,很快就晒得黑不溜秋的了。

趁歇伙的空当,他们坐到田埂上。木锤问猫仔:“你真的不想读书了?听说余大夫想让你跟他学赤脚医生,你也不去?我真的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猫仔说:“我这个人,没有多大的抱负,书读多了,也没多大用。我没有定性,什么事都干不久,我成不了大事的。我想,做农业也挺好的。”

木锤说:“你真想做一辈子农业啊?”

猫仔说:“不说这个了。棉花怎么样了?碰上她我也不好意思问。”

木锤说:“那个叫四锣的男伢都上门相过了,只等压庚订亲了。我也只望了他一眼,看他挺有精神气的,我估计棉花将来降不过他。”

猫仔说:“降不过也没关系,两个人好就行。”

木锤说:“灯盏的事你听说了没?听说她要和昌文打脱离,昌文不愿意,把冷脸对她,她就回娘家去了。”

猫仔唔了一声,手里盘弄着土疙瘩,眼睛看着远处。远处有一片瓜地,瓜地里有一个草棚,他曾在那个瓜棚的竹床上做过一个梦。这个梦被灯盏拧碎了。

木锤打了一下猫仔的胳膊,说:“你怎不说话?灯盏这一走,我还挺想她的。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娘也喜欢她,说她是菩萨心,将来会结善果的。豆子和蔻子也喜欢她,还有棉花,也喜欢她;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就是不说。等有空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她现在一个人挺可怜的。”

猫仔唔了一声,说:“那个什么,开秋你就要去县农校进修了吧?到时候我送送你。”

木锤说:“说灯盏,你怎么扯到这来了?——进修的事吧,一个大队就一个名额,本来是应该是你和毛猴其中一个去的,毛猴不去,他要参加高考,就只有你去了,但你爸不同意你去,这个名额又不能浪费,就把我报上去了。我觉得还是你去合适。”

猫仔说:“我爸是对的,他知道我不爱读书,所以不让我去。就是把我报上去了,我也不一定去。只是,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猫仔站起身,扔掉了手里的土疙瘩,眼里起了一层雾,说:“干活吧,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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