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的滋味,被贾平凹的《美穴地》讲透了,命运的现实比想象残酷
四姨太用石片从左额直划出四条裂口到右腮,几分得意的老掌柜说:“娶女人就是娶一张脸,柳先生若不喜欢,姚某再送你个丫头女子……”柳子言一下子跳起来,将女人搂抱住了!他拥抱着这个千难万难方遂了心的女人,再不是旧日无能的男人,他是丈夫,尽着丈夫的职责。五年之后,他们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美穴地》
贾平凹的中篇小说《美穴地》,讲述在匪患横生的乱世,风水先生柳子言,和老财东家年轻风情的四姨太一见钟情。一个罗敷有夫,一个家穷人微,在现实面前,他们唯有将耐心蛰伏进漫长的时间里。
柳子言眼见四姨太在荒芜的寂寞中熬过十年,又被做了土匪的管家苟百都抢了去,三年后苟百都身亡,怀了孕的四姨太被老财东接回后关进古堡,孩子出生就被老财东当着面摔死,烈性的四姨太愤然用石片划毁了脸。
因为美丽,女人像猎物一样被狼叼来叼去,柳子言与她每次短暂的相会,除了徒增对自己软弱的痛恨,留下的尽是绵长的悲伤和凄凉。
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里,有这么一句:“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
女人毁了容,才给了柳子言峰回路转的希望。他以踏“吉穴”为条件,换回了已经不复美貌的女人,怜爱如初。
那个容纳他们爱情的方寸之地,就是等待,等待被命运之手揉搓得厌了、烦了,再把别人扔在地上的幸福捡起来,即便是在乱世做一对最平凡的男女,也要拼尽所有的耐力与勇气。
矛盾的人物性格之后,是整个社会语境下,对人性的压抑与蚕食
柳子言的几次“落荒而逃”贯穿小说,他身上那种底层小人物的窝囊与软弱,读罢令人如梗在喉。
第一次初见后,四姨太唤柳子言进屋,百般风情、静伏欲扑。柳子言又喜又惊,喜的是这美艳不可方物的四姨太当真喜欢自己,惊的是自己不过姚家雇请来的贫贱之人,如何能做出越礼违常之事!在疑虑、自卑与恐慌之中,柳子言最终“还是不能成功”,在羞愧中夺门而出。
第二次是苟百都抢走四姨太,四姨太在河边清洗,柳子言从山坡上下来撞个正面。从前女人是财东家的姨太,他不敢想,可做了丑陋粗鄙的土匪老婆,他实在气得慌!但看着苟百都的高头大马和乌黑的枪管,只得在愤恨痛苦中无能地踉跄而去。
第三次,柳子言再给姚家踏坟,听闻苟百都死讯的老财东要把四姨太接回来。“一个逃离了老朽去当了三年压寨夫人的四姨太,到头来又回到朽而又朽的老头的炕上”,柳子言为自己和女人的命运悲哀,为了不让女人再见到他而燃起希望,曾被苟百都打断一条腿的他,落寞地扶杖而走。
四姨太是一个笔墨不多却立体鲜明的形象,她有着封建社会的妇人少有的大胆与反叛。比起《白鹿原》里的田小娥,她更勇敢更无畏。她对爱与欲的主动追寻,才促成了她与柳子言一次又一次地交集。在这段旷日持久的情感纠缠里,她才是缔造者与推进者。
四姨太的性格也是极端矛盾的,一方面她无视自己已婚的身份和地位,有些轻佻甚至放浪地诱惑柳子言,她的泼悍与尖锐,其实是多年以来对爱的欲求不得中经年累月积压的,年轻英俊的柳子言是她所能抓住的唯一情欲的出口。
另一方面,四姨太又是极端恪守的。她对柳子言的爱,经过岁月长久的酝酿,发酵得愈发纯粹。第一次柳子言从房中逃跑,她气得将红裹兜扔进院子。柳子言小心问老财东要来,贴身穿着,这点隐秘的温存,够他一生回味。
第二次她叫回勾头就走的柳子言,强硬地让他背,以替苟百都家踏坟的借口,留得柳子言与她相处了一些时日。第三次,她的抗争带着毁灭式的惨烈,划破自己美丽的脸。她容忍柳子言一次次的逃离与孱弱,并坚定地、从容地等待着自己唯一且最终的爱情。
在女人毁容后,柳子言却有了一股空前的勇气,不再是那个小声叫着“四姨太”,说着“恭喜你做压寨夫人”的穷算命先生,而是要做拯救女人英雄,直言不讳地对他畏惧的老财东说:“是的,我爱上四姨太了。我第一次来姚家就爱上她了,掌柜你杀了我吧!”
他踏勘了六天,帮姚家踏出一处美穴地,女人在那一刻,终于归了他。那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痴缠思念终于有了归处。
柳子言作为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底层小人物,有着人性中惯有的缺点,他敬畏权贵,又贪生怕死,靠空想去愤世嫉俗,在幻想中满足自己在现实生活里无以实现的个人英雄主义。
柳子言最后冲破十多年来的精神软弱,可喜之余又有一层可悲,因为毁容的女人,意味着她失去了争夺的价值意义,柳子言毋须再去挑战权势与威胁,他的勇气,是安全的。
贾平凹模糊了时代背景,将故事设定在一个奉行礼教的乱世:尊卑有别、贫富分化、悍匪辈出。财富决定了上层的话语权,决定了老财东这么个鹤发鸡皮的老朽,可以强占如四姨太一般年轻美貌的女子,可以无视她正常的情感与欲望诉求,还要求她以守贞来自证价值。
同样出身底层的苟百都,靠作恶来满足自己曾经垂涎不得的东西,抛弃了做人的基本良知,他抢来了曾卑贱向往的一切。四姨太只不过是他荣誉的又一枚勋章,他和老财东一样,需要一个极美的女人来佐证自身的能力。
如柳子言这样“无能”的老实人呢?他们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在社会语境所框定给他们的价值意义中小心生存,自我压抑着人性的欲求,并在阶层意识的蚕食中屈服。
四姨太跟了柳子言后,性情温驯得如四月的风,她曾经的那些张牙舞爪,不过是一个受到威胁的小兽,摆出个吡毛的凶态,对现实无力反抗的愤怒罢了。
正因为如此,柳子言与四姨太最终的相守,才有了悲壮的美感。
结尾猝不及防地反转,照见乡土社会原始而贫瘠的精神承袭
《美穴地》最精彩的部分是最后几百字的结局,猝不及防的反转。尼采有言:“现实是痛苦的,但它的外表又是迷人的,不要在现实世界里去寻找正义和幸福,因为你永远也找不到。”
历尽千难万阻最终长相厮守的柳子言与四姨太,本应是幸福地携手余生。但儿子的到来,让他们无法再满足于安贫乐道。
长期以来,浸淫于乡土社会传统的宗族观念中,对于继嗣的重视,对男性后代光宗耀祖的期望,使他们像所有甘于为儿子前程自我牺牲的父母一样,尽己所能想提供一个阶层跃迁的基础。
柳子言地无半垄、宅无一间,他有的,只剩禳治祖坟的手艺。柳子言和女人踏遍山山水水,终于觅到个儿孙至贵的美穴地,拱好了双人大墓。他无父无母,更不知先人何在,这是为他夫妻二人准备的“龙穴”。
男长十二接父志,二人倍感安心:“儿呀,我们可以助你去当官。从今往后,你可以外去干你的事了!你会有许多大事要干的。”
柳子言和女人满足地躺进墓坑里,将那块旧到薄脆的红裹兜盖平在两个人的脸上,上边的斑驳血迹静静陈述着两人长到叹息的故事,像一块爱情的铭旌。
“咱们的儿子会当了官吗?”妇人悄声问。
“会的,这是一个好穴哩!”
“能做了什么官呢?”
“很大的官,真的,大官哩!”
十年后,四十里外的洪家戏班有个出了名的演员,善演黑头,人称“活包公”,他便是柳子言的儿子。
柳子言和女人赌上性命的赠予,有一种戛然而止的绝望。以死换取儿子美好前程的想法,到底没脱离认知的受限,命运最终走进不可撼动的徒然。
柳子言和女人受尽命运摆弄的苦楚,将这些归咎于身份的卑微与弱势,他们有限的认识里,认为活得最顺心适应的人生,就是要有头有脸,必定要当个大官。
书中对于风水有大段的描写,为姚掌柜的老爹踏坟,此后数年当真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再为姚掌柜老娘踏坟,收了更多水田、有了更多佃户。为苟百都老娘踏坟,从此他就从匪寨小喽啰,竖杆子坐了山头,有了丝绸绫罗、真金白银、青堂瓦舍。
乡间文化对于祖宗与风水的迷信,才催生了柳子言这样的职业,一切运势的盛衰都有了因与果,人就能心安理得地穷与富。
讽刺的是柳子言的儿子最终在戏台上“做了官”,风水先生却没看好自己风水,现实无疑撕碎了书中前段设定的,姚掌柜的兴旺与苟百都的崛起,和这信仰又有什么关系呢?
《马太福音》中有则寓言,国王给三个仆人一锭银子,让他们去赚钱。第一个仆人赚了十锭,国王赏他十座城邑;第二个仆人赚了五锭,国王赏他五座城邑;第三个仆人怕银子丢了,一直包在手帕里收着,国王令这仆人将这锭银子给第一个仆人,说:
“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多的,还要给他,叫他多多益善。”
姚掌柜的成功,不是是原始财富积累下的“赢家通吃”,资本给了他抗拒风险的能力、投资的眼界,用他人的劳动价值实现财富增益。至于苟百都,他的翻身是他摒弃了良善,靠得是能够把自己瞎眼老娘推下山沟的狠辣。
阶层从来不是平等的,姚掌柜与苟百都们的成功,是柳子言们想像的“有头有脸”的生活,在思维难突破的天花板下,才蕴酿出对命运的全权信仰,将人生翻盘的希望,寄诸于虚无的构想。这样的精神承袭,却是一代代柳子言们的希望,乡土社会的原始与贫瘠,囿限了他们的格局和人生。
爱与死亡在命运撕扯中形成了巨大的文字张力,将小说的悲剧美学推上了一个极致的巅峰。
结语
贾平凹一再强调“我是农民”,文学评论家汪政的解释很贴切:“它表明的不仅是普通意义上的身份认同,而且同时标明了自己的文化谱系、价值传承和审美趣味,它具有创作心理上的意义。”
一直觉得贾平凹的文学,有一种迷恋式的叙述姿态。他笔下的商州大地,充斥着混乱、荒蛮、拙朴,自成一系,有一种奇异而诡秘的色彩,尤为引人入胜。
农民的身份,让他的作品像从地里生长出来一般,带着泥土的腥气,原生态的野性中渗透着长长短短的寂寥。
他擅长塑造那些边缘性的小人物,慢慢剥开这些被忽视的群体粗糙的外表之下,层次丰富的感情涌动与精神诉求。
很喜欢他对女性形象的刻画,美和丑都很浓烈。像《黑氏》里的黑氏,《五魁》中的新娘,《美穴地》里的四姨太……
不管身份如何,她们都在努力冲破一些无形的禁锢,去追寻向往的未知,而最终无所安放的矛盾与迷茫,无不指向命运的无常与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