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生:梦断巫山云雨 (二)
梦断巫山云雨(二)
作者:赵雅生
劳 动
到了农村,就要劳动。怕别人说我懒,第二天一早,我就跟隔壁老王下地干活了。那天是翻红苕藤。干这活儿要一直弯着腰,一天下来,腰很疼,直都直不起来。
头几天,我在老王家搭伙,叫我吃饭,我简直不想动。老王有个媳妇子,还有一对很小的儿女。吃过饭,我看老王媳妇在煮饭的大锅里煮猪食,这才看出大锅的妙用。我特别注意到,她还算白净的手腕以下,双手皲裂和皱纹纵横交错,那些沟纹中和指甲缝里被常年的田间及家务劳作洇染得污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里一年种两季庄稼,冬种春收的小春作物有小麦、洋芋和豌豆;春种秋收的大春作物有红苕、苞谷、水稻、黄豆,还有一点点芝麻。我们的劳动就围绕这些作物进行。
那时候农村实行工分制,全劳力一个劳动日算十分。我个子不大,身板瘦弱,给我定的七分,和妇女一样。到了年终,根据一年的收成折价,按全部记录的工分平摊,算工分值。1970年,全劳力一天的十个工分值两角多钱,第二年却只有八分钱了。更糟糕的时候工分值还可能是负数,工分越多,理论上欠生产队的就越多,这往往发生在灾年。描述这种情形,农民有句俏皮话叫“母猪赶窝——倒找”。
我们当时只有十五六岁,还不完全懂得生活,但好歹自己还能劳动,把日子过起走。
以种苞谷为例吧。首先,要到后面的高山上去砍楂子,也就是灌木刺棵之类的。山上早已没有了原始森林,大树很少见。我们用砍刀和赤裸的双手与这些灌木刺棵相博,手臂被划出很多血道道。要是砍到野生漆树,过敏的人就惨了,我曾经因漆树过敏手臂红肿刺痒。严重的脸上全身都会肿起来,甚至丢掉性命。
把砍好的楂子打成捆,用背篓背下山来,放到要种苞谷的地里,用土盖起来,里面点火,让楂子慢慢燃烧,把土熏黑,然后和粪水拌匀,这叫火土,是苞谷和其它大田作物的基肥。
粪肥是农家宝,但是太少。我曾跟何洪明、冉清明和几个农民晚上从江东渡过大宁河,到县人委偷粪。翻墙进去,到了厕所,冉清明和农民下到蹲坑下面刮粪,我陪着何洪明在上面望风。被人发现了,何洪明用知青惯有的浑不讲理滔滔雄辩吓倒了对方,我们安然撤离,上了守在宁河边同谋的渡船,站在船头上,大有凯旋归来的豪气。
农村里每家都有个粪坑,也是厕所,和猪圈建在一起(有的人家还有为队上代养耕牛的牛圈),接纳人畜粪便。我们没有自己的粪坑,小便解在粪桶里,叫“辣尿”,积满一担就担到自留地里浇了菜。大便就只有解在邻居的粪坑里,这些粪坑都半在露天,因而也接纳了不少雨水,坑里的粪水溅在屁股上开始很恶心,后来慢慢就不在乎了。
粪肥送到地里是要折算工分的。为了公平,也为了阻吓有的人耍小聪明,验收的人要用一只粪表检查,粪表其实就是浓度计,看上去很“高科技”。还有一种圈肥,是铺在猪圈牛圈地面的庄稼秸秆,沤湿了又加一层。因为周期太短,都沤不烂。去圈里起肥的时候,苍蝇蚊子一哄而起,让我很可怜那些常年住在里面的猪牛。起出来的圈肥湿淋淋的,装在秧筐里,背在背篼上,粪水从筐缝里往外流,弄得满脖子满背都是。
当苞谷长到尺把深时,要薅一次土,然后用政府配给的尿素用三个手指捏着给苞谷苗撒一点。以后还要薅两次。最难忘的是第三次,这时苞谷已长得高过人头,叶缘锋利得像锯刃,叶面的绒毛很蜇(川音活)人。干这活儿的人都是全劳力,一人管两行,手起锄落,飞步向前,只听到一片薅锄刮到火石子的嚓嚓嚓声。
这时候,要有一个专人在旁边跟着,一边打锣一边唱曲,以鼓舞士气。唱薅秧歌是一种特殊技能,唱歌的人要拿高工分的。一年四季干农活时要唱这种“薅秧歌”的,除了薅苞谷,就只有薅水稻秧苗了(薅水稻秧苗时,背着手,直着腰,两腿像迈方步一样向前走,用脚除杂草),可见这两样是农活儿中的重中之重。唱的调子很单调,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内容却五花八门,多是志怪传说、通俗演义之类,也有山歌野调,我记得的有这么两句:
草鞋(川音孩)难~~~打十股筋,妹娃子偷人哟无良哟~~~心~~~啰。
黑夜里带~~~我阳沟里钻,夜蚊子咬(川音袄)得我疙瘩哟~~~起~~~啰。
薅包谷时,我常常跟不上旁边人的速度。记得有一次旁边是生产队长龚元山,他会时不时伸过锄头帮我薅几锄,但总不能一直靠人家呀,只能咬紧牙关,拼命跟上,一天下来,浑身骨头都散了。开初没有经验,穿背心下地,身上划了很多血道道,背上晒得通红,慢慢掉皮,干了以后能一片一片地撕下来。
苞谷地里要间种黄豆,在某次薅秧的时候,有人跟在后面撒种。另外,田坎上也要点黄豆。
苞谷快成熟了,为防四只脚和两只脚的小偷,地里会搭起一个个小棚,守夜人钻在里面。我曾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守过。天上有月亮星星,四外是虫叫蛙鸣,要在现在,就是诗情画意的良宵,那时候却只有“夜蚊子咬得我疙瘩哟~~~起~~~啰。”一夜无眠,直到东方发白。
掰(川音扳)苞谷我没干过。苞谷收回来后去壳晾干,堆在仓屋里,人坐在上面用棒棒敲打脱粒,能把虎口都震裂开。这活路我干过。
种洋芋的时候,要把上年留下来的种洋芋按芽眼切成块,浅埋在土里,浇上水粪。洋芋这东西易感染一些病毒,每过两三年就要退化。这时就要到高寒的山里去,用苞谷换种洋芋。种洋芋很大,一个没有一斤也有七八两。
豌豆葫豆种在收过稻谷的水田里和田边地角上。
冬天的农活记得有建大寨田。我们队后山坡的一片乱石岗被划为建大寨田的目标。打炮眼,炸石头,垒田坎,平土地,到我走的时候,这块地还没成气候。感觉农民是在敷衍上头,没对它抱多大希望。还有一项活叫挖峁,在坡地梯田犁头犁不到的田边地角松土、除杂木杂草,常常挖出冬眠的蛇来。
早上,队长或领头的人会在室外高喊:“出坡啰!”在地里干活累了,就要休息,领头人一声吆喝:“吃烟啰!”大家放下手里的活计和工具,三三两两散坐在地头。有时候有家里人送水来解渴。有时候附近有水坑或流水,就去喝上几口。水坑里常常看得到青蛙、孑孓之类活物,好像也不顾忌,用手捧起来就喝。
男人们摆自己的龙门阵,抽一袋叶子烟。有人会抽一阵,用手心攥着烟嘴转几下,双手递给我。我下农村前不久学会了抽烟,于是也接过来抽。从烟管里流出来苦苦的烟油口水,使我从来没有对叶子烟上瘾。
女人们摆自己的私房龙门阵,我们靠近了,她们就会嘻嘻嘻地笑,交头耳语,他们都把我们当小孩子。姑娘们会拿出鞋底板(鞋垫)纳起来,那多是她们的嫁妆,上面纳着她们自己精心构思或者互相抄来的图案。大队支书的女儿龚清春就是这样一个。一边纳鞋底板,一边问我:“小赵啊,怎么今天闷闷不乐的呀?”她爱在日常话语里夹一些文绉绉的词,显得很特别。
当然,男女之间免不了开带荤的玩笑,有时甚至动手动脚。对农民来说,这是缺乏文化的枯燥生活中的调味盐。我们正处在懵懵懂懂的成长期,好多男女之事就是从这些笑话打闹里一知半解地知道的。
我干过的其它农活儿还有栽红苕、挖红苕、种洋芋、挖洋芋、收小麦等等。我没有下过水田,没有插过秧苗割过谷。我们毕竟小了点儿,贪玩。我在第一年只挣了两千分左右。到离开农村的时候,我都没有精通农活的十八般武艺,工分才长到了九分。
生 活
我们刚落户时,队里送给了我们一些红苕和十几斤黄豆。公社从掌握的安置费里按月发给我们买米钱,我们领到钱后,到山下江边的南陵粮站买米背上山来,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小春收获。
正常年景,红苕要吃半年多。冬季将分到的红苕在室内的地窖里储存起来,每天下窖翻检烂红苕,拿出来吃。如果整窖红苕都坏了,长了霉,那半年就没吃的了。苞谷要吃三四个月,洋芋又吃一个把月。我们生产队有水田,一年下来一人能分到几十斤谷子,当地农民都舍不得吃,除了留下一点逢年过节或办喜事时吃外,都拿去交公粮,因为一斤大米可以抵一斤半玉米。
遇到年成不好,就会缺粮,这往往是在春天,大春粮食已早早吃完,小春作物还是地里青苗,也就是常说的“青黄不接”“闹春荒”了。农民们在出红苕和洋芋的时候,会磨一些淀粉用来做粉条、凉粉等,滤过浆的苕渣和洋芋渣用手捏成饭碗大小的团,晾在房顶瓦沟里。如果遇到春荒,这些外表已变得黢黑的团团就用来救急填肚子。
政府会根据灾情,批准一些返销粮,允许农民把自己卖给国家的公粮,按规定的额度又花钱买回来一些。还有的农民不得不到远处未受灾的地方去借粮,借了红苕以后还苞谷等等。1971年就是这样的春荒年。
我们院子前面的水田边有一口浅浅的井,我们吃水通常是在这口井里挑。井里的水其实是水田里渗出来的,有时候会干涸。西南方远一点还有一口水塘,有时候要去那里取水。
有一次我去担水,刚下过雨,地面上散布着大团大团的云,走进去就成了雾。这种景象至今我只在杨柳坪见过。下到水塘的石阶糊满稀泥,我滑了一跤,仰天倒下,后腰一下磕在一级石阶的棱上,疼得我呲牙咧嘴。但是水还是要担的啊,家里等着用呢。歇了一会儿,我咬牙装满水桶,一步一步上了石阶,又一步一步挪回家。
很多年后,我在加拿大遇到江西中医学院的一位体育老师,会治跌打损伤,他给我摸背脊骨,说我第一到第五腰椎严重变形。我想,会不会是那一次留下的呢?
巫山靠着长江,好像不该缺水,其实不然,高山上多半靠天吃饭。我们队有两口堰塘,人畜饮水、洗衣做饭、土地浇灌全靠它们。历史上还发生过在旱天,四周农民为争夺水源大打出手的事。
我的同学何洪明住在长江边,他们的用水取自长江。夏天涨水季节,上下坡百把米就能把水担上来;冬天枯水季节,到江边要有一里多路。从河滩一上到陡坡,就不能停下来休息了,累了换换肩,站立一会儿,再走。我深深记得在陡坡上,和担着水桶喘着气的他交谈的情形。担回的河水倒进水缸,要用装了明矾的竹棒搅拌,等水澄清才能使用。
和我们一起来到巫山的初一女同学刘永碧,落户在长江南岸的南陵公社平安一队,1970年夏天,就是为了少担水,去长江边洗澡,被江水卷走的,生命定格在花季17岁。
中国农村的燃料问题始终是个大问题,野外柴禾已经几乎找不到了。好在我们杨柳坪出一种特别的能源:石煤,就像常见的煤矸石一样。实在说,到处地里的火石子看起来就跟它差不多。从小煤窑里挖出来的石煤,一大块一大块的,层次分明,但含碳量极低。碳素燃尽以后剩下的不是灰烬,而是白色的石块。
我们的炉灶有着像传统柴灶一样的大炉膛,既可烧柴,也可烧这种石煤。首先要用各种引火物把这种石煤引燃,这是个技术活。石煤燃起来以后要堆满炉膛,农民叫“堆起烧”;晚上埋上,白天启开,常年不断。如果火熄了,要重新生一次火就费劲了。这种煤一次要买几千斤,和我们在重庆市一次买一两百斤煤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给我们送过煤的人里有一个杨柳五队的梁昆明,一看名字就是外来人。
他是1964年下乡的重庆知青,他的媳妇子代文丽也是,两人有一个还抱在怀里的小孩。梁昆明个大身高,一张长方脸棱角分明,长发蓬乱,人也比较横,农民都怕他,叫他“梁疯儿”。说他力气大,和人比赛背石煤,曾背起过五六百斤,比过了当地所有农民。梁昆明为了多挣钱,下小煤窑挖煤,那是苦活路,又危险。巫山有句话形容最苦的两种活路:“桡夫子是死了没有埋,炭狗子是埋了没有死。”后者说的就是挖煤的人了。
我们吃饭围着一张约两尺高的小方桌,院子里几岁的小孩子(基本上是女孩)就会围在我们后面看热闹。大队长陈杨春的小女儿很聪明懂事,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剪着齐耳短发,她是这帮孩子的头儿。有时候杨大江被他们看得烦了,车转身子对他们瞪眼一吼,她就会劝说其他孩子一起出去。
有时候有些大人也会来围观。隔壁向天朝说了个媳妇子,订婚以后来过我们这里几次。嫁过来后第一年夏天,就赤裸了上身围观我们吃饭。那里的已婚妇女夏天都这样,为的是节省衣服。
陈杨春的小女儿在我们落户后的第二年,突发疾病夭亡了,死后全身发黄,现在想来可能是死于黄疸型肝炎。遗体停在他们家,请来一个木匠做棺材,用L形的曲尺量身长,看着叫人好不心酸。
把新买的铁锅烧烫,用猪皮或肥肉在锅里使劲摩擦,这叫“制锅”,为的是防锈。在重庆时,制过的铁锅以后有油水不断滋养,就再也不会生锈。我们的大铁锅每次有点儿肉皮都喂它了,但还是一直生锈。我看校友们写的下乡回忆录里,好几个人都提到锅老生锈,看来都油水不足啊!
我们在农村吃“饭”,其实米饭很少,红苕是最主要的食物。开始的时候吃不了多少,后来食量越来越大,煮一次红苕要用脚盆泡满一盆,没时间用手一个一个地搓洗,就用一根丁字棍在里面推搅。放进硕大的锅里,半煮半蒸。熟了,就下着盐拌碎辣椒吃,有时候有点菜汤就不错了。吃剩下的,饿了就抓一个当点心。这样吃法,过后胃爱冒酸水,又叫“烧心”。当年吃太多了,到现在我都不喜欢吃红苕。
其次是苞谷。磨成粗面的苞谷可以煮糊糊,有时里面放上点儿菜叶子和盐。干重活的时候会蒸苞谷饭。一个小木桶一样的甑子,里面放上一个竹编格子,把拌湿了的苞谷面放进去,盖上尖顶盖子蒸,过一会儿要揭开盖子撒点儿水,如是几次,“饭”就蒸好了。下饭菜是菜汤、泡菜或者是剁碎的辣椒。刚吃苞谷饭的时候,觉得难以下咽,知青都说“满口钻”,嚼不烂。慢慢就习惯了,而且还算好饭食。
小麦多拿到面坊换干(挂)面,一斤麦子换七两,不另外收费。换回的干面是要有客人或者什么特殊情况才吃的。1971年母亲来看我,送她下山回重庆时,我们到了江东何洪明家,洪明煮干面招待我们。母亲见我吃了七寸碗满满一碗,感到吃惊,见我再添一碗,则目瞪口呆了。
那年春收小麦的时候,老天连连降雨,小麦收不回来,最后抢回来的都发了芽,没法正常加工,分给各家各户自己处理。要用手和任何趁手的工具把长了芽的麦粒搓出来,磨成糊糊。蒸出来的粑粑软稀稀、甜腻腻地,不难吃,但不经饿。
吃的菜来自自留地,我们三人分到一块约三分的月牙形地,从来没有好好伺弄过,但还是时有收获。有莴麻菜——像没有长茎的莴笋(现在叫生菜),还有萝卜、豆角、茄子、洋芋、海椒(巫山叫广椒)等等。春夏秋不能保证不断蔬菜,冬天根本没有新鲜菜。
巫山出一种七只果实并排冲天长的辣椒,号称“七姊妹儿”,很漂亮,就是辣得不得了,是巫山农村重要的调味品和“菜”。把“七姊妹儿”剁碎了和芋头丝放进粗苞谷面里,拌匀蒸熟了,是一道当地的菜肴,叫鮓广椒。
湖北省巴东县野三关镇邓玉娇家的菜豆腐
在物质极端匮乏的农村,农民们也会想方设法地享受生活。分了黄豆,要做豆豉、磨豆腐,磨豆腐如果不滤渣,放进菜叶煮熟,叫菜豆腐。分了红苕洋芋,要磨粉做凉粉和粉条,这些都是农村的美食。过年杀一头猪,留下一多半,都是最肥的,挂在梁上,一冬天下来,被下面的塘火烟熏火燎,变成黑黢黢的腊肉。来了贵客,砍下一块,切成大片,在锅里煎好以后,油汪汪的,一看就馋得流口水。
我们早上起来要洗脸刷牙。一开始,农民看见我们往天井里吐出白色的“肥皂泡”,觉得很新鲜。隔壁向天朝在高炮部队当过兵,还去过越南。他当然刷过牙,但已停止了。慢慢有些农民改变看法了,评价说知青“洗牙齿硬是好,你看他们牙齿几(多)白哦。”但是没有人付诸行动,牙刷牙膏对他们来说太贵了。
我们洗衣服在院前的那口塘,旁边扎有一道竹篱笆,就是晾晒衣服的地方了。冬天洗了衣服后,有时气温突然降到零下,等想起来去收,晾在那里的衣服就冻成硬梆梆的冰板了。1971年我母亲被“解放”后,来巫山看我,我们去县城接她,互相错过了。等我们赶回生产队,母亲就是在那口水塘,已经把我们三个人的被褥洗干净晾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