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专栏(169) | 崔加荣:晒暖儿
文 / 崔加荣 & 图源 / 堆糖
冷空气一过,江南大地又回暖了,但昼夜温差仍然很大,早上冻手冻脚,中午阳光和煦。邻居的菜园子旁边,两只母鸡散漫地卧在干土窝里晒暖儿。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地面上,碎碗片反射的光令人睁不开眼。我突然想坐到旁边的大石头上,像奶奶活着的时候那样,也晒一晒暖儿。
或许和奶奶年轻时的富贵生活习惯有关,她晚年怕冷,一到冬天,就喊冷,夜里睡觉暖不热脚。我小时候身体好火力大,晚上,奶奶让我睡她脚头。天寒地冻的冬天,晚饭后我早早钻进被窝暖着,等奶奶睡觉时,脚头热乎乎的。
白天我去上学,奶奶忙完家务就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晒暖儿。
椅子是泡桐木烤软了捏成的,高高的靠背板上雕着一个圆圈,靠背把手两端向上挑起,像庙宇的挑檐。奶奶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一条一条清晰可见,里面全是她的故事。
奶奶的蓝灰布衫是手工做的,斜襟上盘着一粒粒菊花纽扣,第二个纽扣旁塞着蓝边的白手绢,露出一个角,像点缀在胸前的小花。在奶奶的雕花老桌子抽斗肚子里,存着一个木盒子,里面留着布衫的纸样。布衫穿烂了,她便扯上几尺布,拿着纸样让隔壁的老太太裁一件新的。奶奶穿衣极其讲究,下身的大腰棉裤外面套着黑裤子,四指宽的黑色扎腿带子把裤腿扎得紧紧的,和她的三寸金莲十分般配。
中午放学回来,我吸着冻得发红的鼻子,在奶奶面前蹲下来,把手放在她那晒得热乎乎的衣服上,或者掀开她的布衫,把手放进去暖着。奶奶搓着我冰凉的脸,满眼的怜惜:“看看,冻成冰屎蛋子了,快坐这晒晒暖儿。”
阳光洒在奶奶花白的头发上,几根银发上镀了一层光芒;阳光洒进奶奶的布衫里,布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奶奶的厚棉裤里面是新棉花,我的胳膊放上去一压,就出现一条坑,我移开胳膊,阳光一晒,那条坑又弹回来,平整如初。地上的麻雀蹦来跳去,不时“啾”地叫一声。看着它们如此大胆,我心中窃喜,从奶奶腿上起来,回屋找簸箩,找筛子。簸箩里装着刚晒干的麦子,母亲淘了麦子要磨面粉。筛子里装着玉米粒儿,是要磨玉米糁子做饲料。红漆斑驳的方桌上放着荆条编的馍筐子,上面盖着厨布。我灵机一动,把筐里的几个玉米面馒头用厨布包了,放回桌子,把馍筐子拿到院子里。泡桐树落下的枯枝,刚好成为我的一个法宝,我折一截枯枝,系上长长的棉线,在院子里撑起馍筐子,底下撒几粒玉米。线绳的另一端被我抓在手里,拉到奶奶身边。奶奶睁开眼,阳光刺眼,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拍着我的肩膀数落:你有它们精没有啊?小笨脑瓜子,只会天天念仰脸书。我朝奶奶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最终,如奶奶所言,麻雀在周围叽叽喳喳,就是不进去。奶奶晒够了,起身去帮妈妈烧锅做饭。突然发现我用的是馍筐子,一边骂,一边把馍筐子拿去井沿儿洗,洗干净后挂在墙上晒。
奶奶自己晒暖儿,也陪她的母亲晒暖儿。
奶奶的母亲是我的太姥姥,住在县城。每年春天,奶奶都会让父亲把太姥姥接到乡下住一段日子。乡下有太姥姥喜欢的榆钱和槐花,还有各种野菜。春暖花开的日子,太阳暖洋洋的,奶奶陪着太姥姥坐在院子里晒暖儿。一人一张竹椅子,两个老人,四只小脚,沐浴在阳光里,像两尊神。太姥姥也怕冷,双手揣进袖筒里。嘴里没了门牙,内陷进去的嘴唇不时蠕动一下,更加显老。
初春的野菜首选米蒿。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就能当柴烧。米蒿有季节,正月挖了晒干了可做茵陈,二月的米蒿只能做野菜吃,到了三月,就老得能烧柴。太姥姥爱吃野菜,父亲当然不等米蒿长老。出了正月,趁好天气,他㧟着篮子出去一会儿,就剜半篮子米蒿回来,递给正在院子里晒暖的奶奶和太姥姥。奶奶把米蒿捡干净,洗了,放筛子里。又搬来两条长凳子,放在身边,把筛子和米蒿架上去。米蒿晾水分,奶奶和太姥姥就坐在旁边继续晒暖儿。太姥姥看一眼筛子里的米蒿,似乎能闻到凉拌米蒿的味道。
吃完米蒿,榆钱就出来了。二月清明榆不老,三月清明老了榆。二月末,正是吃榆钱儿的好时候。院子西南角的大榆树上,榆钱一串挨着一串,饱满厚实。奶奶和太姥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抬头望见榆钱,就念叨着让父亲去摘。父亲腰里拴了篮子要爬树去摘,被奶奶大声阻止了。五八年闹饥荒,父亲爬上榆树摘榆叶吃,摔断了胳膊,奶奶不敢再让他上树。父亲只好找两条竹竿接起来,绑了钩子摘榆钱。米蒿焯水凉拌好吃,榆钱则适合蒸来吃。裹了面粉蒸好的榆钱盛到碗里,递给太姥姥,太姥姥迫不及待,一口接着一口吃。她牙齿剩下几颗,奶奶怕她噎着,一再提醒她不要紧嘴,慢点吃。正午的太阳有些烈,吃到最后,太姥姥被晒得面露困倦,端着碗打瞌睡。手里的筷子翘起来,槐花洒了一地,公鸡母鸡扑棱棱跑过来啄食。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她的碗筷,让她坐在太阳底下继续打盹儿。
晒太阳不只是奶奶和太姥姥的专利,村里的老人都喜欢晒太阳。到村子里大路上走一遭,便能看到不少晒暖儿的人。三叔二大爷,老爷爷老奶奶,或坐在小椅子上,或坐在砖头垛上,有的干脆把鞋脱下来坐在屁股下,倚着大门外的墙根晒暖儿。
人晒暖儿,鸡狗也晒。草垛旁,粪堆下,到处是晒暖儿的鸡狗。鸡侧卧着,伸开翅膀晒;狗伸开四肢,露出白白的肚皮,和两排黄豆大的奶头。一阵风吹来,地上的鸡毛落在狗耳朵上。狗觉得痒痒,迷迷糊糊又懒得动,抖动着耳朵试图把鸡毛抖落。邻居的老黄狗年事已高,被太阳一晒,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粘粘地扯到地上。好奇的鸡,歪着头看来看去,猛然啄一口,黄狗惊起,朝着鸡大叫一声。鸡也不怕,扑棱一下翅膀继续找食儿。
时过境迁,太姥姥,奶奶,大爷大娘,以及她们晒暖儿的院子,都陆续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村庄也在不断涌起的楼房群里脱胎换骨。南水北调工程征收了村子的土地,施工机械在村口隆隆作响。最终,这隆隆的声音将会吞噬村庄,把它变成一个蓄水大湖,和一片风景秀丽的新区。时代的前进无人能够阻挡,晒暖儿的场景也将会成为心中永久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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