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的遗憾:棍棒教育,儿子成才后入英国籍,晚年与妻子含恨自尽

傅雷

1966年9月3日上午八点半,保姆周菊娣像往常一样正忙着做早餐,却听不到主人的卧室有动静。

她知道这几天他们都没睡好,以为他们还在休息,没去打扰。九点四十五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试着喊了几声“先生,太太”,屋内安静地只有自己的回声。

她想起前几天她听到男主人在书房里对女主人说:“音乐学院可能要来砸,要砸就让他们砸,最多大不了两条命!”心中隐隐不安。

她试着推了下门,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往屋里一看,发现女主人面朝天倒在地上,男主人坐在沙发上。而两个人都没了呼吸。

男主人是著名的文学翻译家傅雷,女主人是他的夫人朱梅馥。

傅雷、朱梅馥

傅雷原名怒安,取自《孟子》:“一怒而安天下。”他还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疾风迅雨楼”。

傅雷旧居“疾风迅雨楼”

人如其名,无论是“雷”还是“疾风”、“迅雨”,都表明了他性情的狷介、刚烈。

傅家也算大户人家,祖父在时,有良田四五百亩、房屋三十六间,是当地殷实人家。

但他四岁那年,父亲傅鹏蒙受不白之冤离世,家道从此中落,弟弟妹妹们也因为疏于照顾而于同年夭折。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尝遍世间艰辛。这让傅雷的母亲对他抱着一种病态的期望:他希望傅雷能出人头地,为屈死的父亲洗冤。

傅雷与母亲

从那时起,她就以一种非常残酷的方式督促傅雷学习。因为傅雷逃学,她对着亡夫的亡灵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便决定先杀死儿子,再自杀。

要不是邻居施救,傅雷就被溺死在离家不远的水塘里了。

这样残酷的督学方式虽然让他养成了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形成“直如竹筒、纯似水晶,急如燃眉,热情似热火”的性情。

但也成了他悲凉的生命底色。

他和雷垣少年相识,因共同的身世而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结为知己。

但是相处久了,作为舍友,还是免不了争吵,激动时甚至把课本都扔在地上。

傅雷和周煦良主编《新语》半月刊,曾向雷垣约稿,雷垣迟迟不交,他当着周煦良的面,毫不客气地把雷垣训斥了一顿。

周煦良、周珏良

虽然因为问题见解不同而吵得脸红脖子粗,但是第二天一起来,怒气早就烟消云散的,还连连向雷垣道歉,反而弄得雷垣不好意思。

傅雷化名“迅雨”在《万象》上发表了一篇评论张爱玲的小说的论文。

张爱玲

在正式评论张爱玲小说之前,他首先批评为了主义,把文学当作简陋工具使用的文学弊病,还拿巴金祭旗。

巴金

但发表的时候,这部分被柯灵删除——这惹得傅雷大怒,提出要柯灵在报刊上更正,向他公开道歉。但是后来通过柯灵恳切地解释,傅雷也就原谅了他。

柯灵

争论是从善意出发的,不含有任何渣滓,因此不但没有产生隔阂,反而增加了彼此间的了解。

傅雷性情刚直、火烈,与朋友交,如果感到气味不投,那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否则就总是以宽厚待人,既坚持原则,又十分旷达,这便是“赤子之心”。

郑振铎有一次对傅雷说:“老傅啊!你的赤子之心啊!你有一天可真要为这个而受难啊!”一语成谶。

郑振铎

傅雷太刚了,他在他的时代横冲直撞,把自己撞得伤痕累累。若不是有朱梅馥,傅雷可能会更早地赴死。

换言之,若是没有朱梅馥,傅雷不可能会在文学上有那么高的建树。

赴法国读书那年他们定亲了,他十九岁,她才十四岁。

那个年代留洋的西装先生回国之后大概率都会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小脚太太,如胡适娶了江冬秀,鲁迅娶了朱安。

胡适、江冬秀

而傅雷比他们幸运。虽然是包办婚姻,傅雷和朱梅馥却是青梅竹马式的自由恋爱。

鲁迅、朱安

朱梅馥虽然不是大学生,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高中生,懂英文、也学过钢琴,学养不错。

婚后育有两子,即傅聪和傅敏。

傅聪、傅敏

婚后他的性情依旧火烈,对孩子更是”一点即爆”,傅聪、傅敏经常挨打挨打。

傅聪五岁时,傅雷在吃花生米,傅聪在写字。

傅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气,拿起盘子就向傅聪摔过来,顿时就血流如注,此后傅聪鼻梁上就留了个疤。

有一次甚至把傅聪绑在了大门口。

傅聪说傅雷像一头“孤独的狮子”,他的爱与恨一般强烈。对儿子,打得狠,但也爱得深。

傅雷精通美术理论,他的朋友黄宾虹、刘海粟的是中国画坛巨匠,所以他曾经想让傅聪学画,但无奈傅聪无意于画,只好作罢。

黄宾虹

有一次,傅雷和林俊卿聊音乐时,谈到儿童中绝对音感的难得,碰巧五岁的傅聪在旁边,就充当了他们的小白鼠。

林俊卿

这一试,让他们惊喜的是,傅聪竟有这种绝对音感,妥妥的一枚音乐神童。于是朋友们都建议傅雷培养他为钢琴家。

傅雷请雷垣为傅聪启蒙。雷垣当时兼任复旦、大同、沪江三所大学的数学教授,忙里偷闲,教了傅聪三年。

三年后,傅聪进步神速,雷垣觉得已经教不了傅聪什么了,便向傅雷推荐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

梅·百器是李斯特的再传弟子,也是上海交响乐队的创办人兼指挥,钢琴造诣非常深厚。

李斯特

当然,学费也很贵,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傅聪从梅·百器这里受到了严格的钢琴训练,为他以后的蜚声海外打下了坚实基础。

梅·百器

傅家为了让傅聪学好钢琴,付出了很多。钢琴是朱梅馥卖掉了陪嫁买的,傅雷亲自为傅聪抄录厚厚的五线谱。

傅雷一家

除了学钢琴,还另外请英文、数学老师为傅聪授课,而自己给傅聪教国文。

傅雷大概是现在的海淀区鸡娃家长的始祖吧。当然,傅聪也不辜负傅雷的栽培。

傅聪

1955年3月20日,傅聪在波兰的第五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中,荣获第三名。还荣获这次比赛唯一的“玛祖卡”最佳奖。

傅聪是第一个在国际性钢琴大赛中获奖的新中国的音乐家,朗朗、李云迪是后起之秀。

喜讯传来,傅雷心花怒放。

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新中国:“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记录!”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学者的家国情怀,赤子之心。

后来傅雷被划为“右派”,傅聪不希望回到国内面临“父亲揭发儿子,儿子揭发父亲”的局面,被逼上梁山出走英国。

郎朗、李云迪

  1. 不入英国籍;
  2. 不去台湾;
  3. 不说不利祖国的话,不做不利祖国的事。

这样的爱国情怀是他父亲傅雷在他少年时代的教育里就种下的。

这是傅雷在教国文的时候,孔孟、先秦诸子、国策、左传、史记、汉书、世说新语里的伦理观念与哲理气息的耳濡目染。

傅聪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他,始终给他留了余地。

自己被划为“右派”,儿子成为“叛徒”,傅雷处境艰难可想而知。

就在傅雷最困难的时候,通过夏衍、柯灵,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说:“祖国的大门,任何时候都对傅聪开着。只要愿意回来,欢迎!”

夏衍

在周总理的关心下,傅雷、傅聪父子才又恢复了联系,一封又一封家书往来于伦敦与上海之间。

虽然傅雷无端受冤,境遇凄冷,但是他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谆谆教导儿子不忘祖国。

傅雷的爱国之情,跃然纸上,那是他崇高的品格的写照,也是他深厚父爱的聚焦。

对傅聪的教育耗费了傅雷极大的心力,对傅敏也不忘关怀。

傅敏

傅敏接受的是学校的教育,但是文言文却是傅雷亲授的,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也是来自傅雷。

傅雷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为座右铭,以极其严肃的态度从事文学翻译。

在动手翻译之前,总是把原著看过四五遍,弄懂弄通了,领会其中的神韵、风格后再开始翻译。

遇上不懂的地方,他就写信向法国友人请教,弄明白了,才往稿纸上写,从不敷衍,从不马虎。

傅雷从1936年开始翻译罗曼·罗兰的百万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到1939年才译完。五十年代初,他又花了两年时间来重译。

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人们常把写作称作是“爬格子”,“爬格子”不易。

在肺病复发、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把百万字的译稿推倒重译,重“爬”一百万个“格子”不异于在稿纸上进行一次长征,更是艰难。

但是那颗严谨、认真的心不允许自己放弃。但是这种严谨认真对自己来说是严于律己,让人敬佩,但若是不分场合,那就算情商低了。

1954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傅雷未出席,但是却提了一份讨论翻译问题的书面意见。

傅雷这刚直的个性让他只对事不对人地进行翻译问题的讨论,举了很多翻译错误的例子。

大家都是行家,坐在一处,被挑出错误的翻译家自然是脸上挂不住,当场大骂傅雷狂傲,还有的老翻译家当场被气哭。

就为这件事,素来和傅雷交好的钱钟书都写信责备他,他自然是气呼呼地断绝往来了一阵,但后来又恢复了通信。

钱钟书

傅雷学贯中西,智商高自是不待言,著作等身,同是翻译家,大家都心服口服。

情商低也是显而易见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他先挑自己的错再批评别人,那别人也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这绝对是三世情商换一世智商。

情商低是因为一身傲骨,不屈不挠。

1957年,“右派”分子的帽子已经在傅雷的头顶盘旋,随时都有可能戴在他的头上。

就在这个时候,上海文艺界一位好心的领导,想保傅雷过关。

他暗示傅雷把“检讨”的调子唱得高一点,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哪怕是说“实质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也行,以求得“认识深刻”,免戴帽子。

“检讨一下,过一下'关’吧,反正检讨是不花钱的!”他这样“启发”傅雷。

不料,傅雷冷冷地说:“没有廉价的检讨。人格比任何东西都可贵!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无法作那样的'深刻检查’!”

结果“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苏联”的右派帽子就被扣到了傅雷的头上。

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刚直,他把人格看得比什么都重,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如果不是傅聪远在海外,傅敏还太小,无端受辱,他定会一怒而拂袖而去,离开人世。

头上戴着帽子,亲朋避之不及,他苦闷至极。有书为伴,那就不算艰辛,他又一头扎进了他的“疾风迅雨楼”,继续翻译他的书。

有书陪伴就是最好的精神食粮,但是人不能靠精神食粮活着。他是自由职业者,没有工资,以稿费为经济来源。

他辛辛苦苦翻译出来的著作却因为他头上的右派帽子而不能出版。出版商建议他用笔名出书。

傅雷一向淡泊名利,“迅雨”也是笔名,改用笔名出书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是因为他是右派而要他改名换姓,那他是宁死不从的。

他认为,给他戴帽本来就是错误的,因戴帽而改用笔名更是错上加错。他宁可不出书,不要稿费,也不改名!

傅雷就是这么刚。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但没有想到的是,“玉碎”的那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1964年,傅雷得知儿子加入了英国国籍,这件事导致他和妻子在后来再次被扣上了“教育叛徒”的帽子,生活处境再次堪忧。

1966年8月30日上午,上海音乐学院红卫兵对钢琴系系主任李翠贞教授进行大炒家,搜出了傅雷给好友李翠贞的信。

李翠贞

李翠贞的丈夫和孩子都在香港,她多次去香港探亲,丈夫希望她留在香港,她给傅雷写信,征求他的意见。

虽然傅雷劝李翠贞留在上海工作,但那个黑白颠倒的年月,因为李翠贞有海外关系,被怀疑是“特务”,傅雷与李翠贞结交就被看作是“与特务勾结”。

就这样,傅雷的家贴满了大字报,上海音乐学院的红卫兵们对傅雷家抄家长达四天三夜。

掘地三尺,除了一封封满诉爱国之情、艺术之见的家书,他们一无所获。

忽然,阁楼里有“重大发现”——一面嵌着老蒋像的小镜子,一本有宋美龄照片的旧画报。

宋美龄和丈夫

这是在傅雷的姑母寄存的一口箱子里找到的,多年来,傅雷从未打开过。

在“大反派傅雷窝藏反党罪证”的口号中,傅雷夫妇被迫跪倒在地,但他们的神情异常镇静。

待红卫兵们扬长而去后,傅雷夫妇首先安慰惊魂未定的保姆周菊娣。

朱梅馥在打扫好屋子后,跪在地板上呜咽了起来。傅雷走进来,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

待朱梅馥情绪稍微平复,傅雷走进了书房。就着昏黄的灯光,他写下一封信,放进白色包裹里,用火漆封固好。

傅雷拿起毒药走向沙发,坐好后,朱梅馥给他准备好一杯温水,然后坐在他身边。

他望了朱梅馥一眼,把一把毒药放进了口里,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朱梅馥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傅雷身边。

傅雷夫妇

两个小时后,朱梅馥将被单撕下两长条,打结,系在铁窗横框上。担心凳子倒地发出声响,他还在地上铺了棉胎。

就这样,傅雷夫妇双双含冤辞世。

傅雷虽死,但是他的刚劲,一颗赤子之心,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

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本该是和煦的春天,傅雷却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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