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金边隔离的日子】◆马淑鸿
马淑鸿,现居烟台。有多篇散文小说发表在报刊杂志上。
酷爱旅行的我,2020年因疫情而绊住了脚步。到了10月末,我却不得不离家出走,为的是去美国加州照顾女儿。根据美国入境的条件限制,我先飞柬埔寨金边隔离半个多月,之后才能飞往美国。之所以会选择金边,首先考量它满足两国直接入境条件;其次柬埔寨对中国友好,往来航班尚可;再者柬埔寨属于欠发达国家,生活费用低廉,这也是我选择的主要原因。
金边机场入关,交2000美元押金,再做核酸检测。最后,同机抵达的所有乘客被一辆大巴拉到统一的酒店隔离,等待核酸检测结果。次日晚上接到通知,机上全员核酸检测无阳性,可以离开隔离酒店自选住处。第十四天后,再做第二次核酸检测,阴性后便可前往美国。
我在隔离酒店住了两晚,第三天清早,朋友的朋友陶师兄开着一辆劳斯莱斯两门轿跑车来酒店接我,这样的待遇令我受宠若惊,平生不曾坐过如此豪车。只是这豪车走在金边的道路上,就像骏马步入了羊群。这里的马路极为混乱和拥堵,乌泱泱的突突车首尾相接,除非劳斯莱斯可以飞翔,否则也只能跟在突突车后边亦步亦趋。我们用了很久的时间,终于穿越13公里之遥,到达我将入住的酒店。陶师兄是此酒店的大股东,经营管理者都是一众四川乡亲。介于陶师兄的面子,酒店腾出最好的房间给我,除了优惠的价格,还免我一日三餐的费用。酒店东邻西哈努克亲王宫殿,北部是河水浩淼的湄公河。此地位置、风景具佳,类比北京的王府井或上海的外滩,但与二者的雍容繁华无法相比,但热闹喧哗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房间在三楼最东头,有一扇超大的临河之窗,花花绿绿的植物伸到了窗玻璃上,窗下就是车流汹涌的河滨马路。到了上下班高峰,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汽车、突突车、摩托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喧阗不息。马路外就是滨河绿地,有高大笔直的椰子树,还有一排特制的旗杆,上边总是彩旗飘飘。黄昏后,河边越加热闹。摩肩接踵的人流沿河边步道铺开,有成双成对的年轻人,也有陪孩子玩耍的父母,有跳广场舞的大妈,也有穿插其间着橙色法衣的僧人。天空不时飞过一群群鸽子,它们在天空打个花呼哨便又飞回人多的广场,因为总有很多人拿着玉米向它们投食。河岸边停靠着许多艘游船,到夜间灯火辉煌、流光溢彩,音乐喇叭开得震天响,都是为了招徕顾客,直到深夜子时才会渐渐安静下来。每天黄昏时,我站在窗前眺望着河对岸湖心岛上的那座高楼,慢慢被夕阳染红再很快地黯淡下来。湄公河土黄色的水面上不时有游船驶过,也有一些货船来来往往。我俯瞰着河边熙来攘往的人群,不敢贸然走人他们的行列。虽然柬埔寨的疫情控制得好,除了少量输入性病例,官宣几无本地病例发生。对这些数字,我总是半信半疑。柬埔寨不富裕,医疗条件也差,除了入境者需要核酸检测,当地百姓的检测率不高。市民多不戴口罩,社交距离更无从谈起,不去凑热闹,也许是我隔离期间最好的选择。
陶师兄首先是个虔诚的佛徒,每天清早做完功课天尚未亮。其次他是个生意人,老江湖。相处的日子久了,颇感陶师兄乃传奇之人。他去过一百七十多个国家,二十多次南极、北极。他在非洲某国开过此国最豪华的酒店,南美最南端城市乌斯怀亚至今还寄放着他的四驱越野车。除了环球旅行、做生意,更为奇特的是他曾去过二百多次西藏,拍摄过西藏最多、最德高望重的大喇嘛。“去过二百多次西藏?”这令我惊叹不已。“去做什么?”我问他。
“摄影。先是被雪域高原的雄奇风光所吸引,后为西藏的人文情致而痴迷。为了拍摄西藏的喇嘛,尤其是那些深居简出的高僧大德,像法王、活佛、堪布等,我一次次去往西藏。神秘的藏传佛教,神秘的大喇嘛,都不喜欢出现在镜头前。为了得到他们的信任和许可,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去见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活,修行。为了拍那些出家人,我硬是把自己都拍‘出家了’……哈哈。”陶师兄风轻云淡地说着,还不时摸摸自己精光的脑袋。世上真有一般人,可以爱到痴,这也是一种信仰吗?而佛却说,不要执着。信仰是不是执着?陶师兄是不是执着?这些玄幻的问题,令我愚顽的大脑百思不得其解。
最初隔离的日子是轻松的,我和酒店里的同胞都熟悉起来,甚至还交了几个朋友。这些背井离乡、出门打拼的同胞都不容易也不简单,他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浸透了汗水和泪水。金边还有很多华侨,他们的经历更跌宕起伏。我曾随陶师兄去拜访他的干爹,八十岁的老人家是第三代华侨,曾位居柬埔寨高官,至今仍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从他睿智的谈吐,勤俭质朴的生活细节,可以看出这些华侨艰苦奋斗的历史,并始终保持着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我想起孙中山先生闹革命,曾一次次得到南洋华侨的无私捐助;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也许就没有现在的中国。当然,祖国的强大也是华侨美好生活的坚实后盾。老人说,中国政府每年都给柬埔寨政府巨大的经济援助;作为华侨,腰杆子也倍感硬气。我点头微笑,有一种同胞间的体恤知心。
隔离的日子越到后边,心情却越加紧张不安。柬苏友好医院是金边指定的核算检测机构,也是国外入境人员第二次核酸检测指定医院。因柬苏友好医院每天核酸检测人数受限,人们一大早就需排队挂号。同机抵达的史先生告诉我,他们酒店一对年轻人决定11月1号凌晨3点钟就去排队。有这么紧张?我决定去医院亲自打探一番,就选择1号那天。11月1日是柬埔寨送水节的最后一天,也是法定的节假日。连日来,湄公河河边像《清明上河图》画上人多车杂,热闹非凡。我好不容易穿过酒店门口那段最拥挤的路,到了皇宫广场顺路右转,沿皇宫西墙一路向南。这条路有军人把守,但行人、甚至摩托车也可穿行。约200米后离开皇宫区,瞬间步入烟火气息浓郁的平民凡间。柬埔寨历史悠久,曾雄霸中南半岛,与中国历来关系友好。自明朝以来,中国福建、广东一带下南洋者众,金边属最佳选择地之一。我穿过金边城的大街小巷,路边店面的华文招牌似乎比柬语的还多,从奢华的酒楼到街边巷口不起眼的小店,林林总总,随步可见。跟着地图导航,五十分钟后我找到了柬苏友好医院,也看到了排队做核酸检测的零散人群。此刻已近下午三点钟,工作人员手中还有五十来个号。我向一位懂华语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获知最近几天检测人数并没有那么多,检测报告也基本上次日可取。有了第一手信息,我心里踏实了很多。
除了核酸检测,取押金是最大的问题。9月份,亚洲银行14天便可取押金;10月份,网上说18天才可以取;而我的航班却在第17天。按照计划,11月3号去做核酸检测,清早6点半我坐突突车赶到医院,3个小时后顺利检测完毕。4号上午我再次徒步去了医院,10点钟拿到检测报告,阴性。现在最后一步是取押金,我准备去附近奥林匹克亚洲银行总部试试。接待我的女子会中文,她告诉我今天不能取,并把银行的文件规定给我看。我问哪一天可以?她说后天,也就是6号(证实了第18天取押金的说法)。我告诉她我明天的航班离开,她让我明天下午两点钟再来。我抱着侥幸心里,想找另外的银行网点试试。阳光下暴走二十多分钟,又找到一家很小的亚洲银行门面,进去一问说不提供这个业务。我沿此路继续直行,五分钟找到另外一家,里面有七八个人在等待,也多是取押金的同胞。到3号窗口递上押金单,说不行,后天才可以取。我有点生气:“押金单上明明写着14天可取,为何要等到18天?我明天的航班,没法等到后天来取。”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华人,见我英语表达不畅,便主动问我情况,用柬语和银行女子交涉起来。亚洲银行的规定一改再改,把取押金的时间越拉越长;大家都很气愤,却也莫可奈何。年轻人交涉不成,竟给中国大使馆打了电话,使馆自然不会过问此类小事;他又找朋友帮忙,想通过私人关系解决问题……我问银行女子,怎样才能拿到押金?“让这里的朋友帮你代取。”她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我没有朋友怎么办?”我反问道,她冷漠地看看我,没有回答。
2号窗口在叫年轻人的名字,他取了押金又过来。我问他:“你柬语说得这么好,来柬埔寨很多年了吧?”“20多年了。我18号才从国内回来。”他数了退还的押金,刨除费用,2000美元押金退还了1640美元。
“做一次核酸检测100美元,一纸报告30美元,这价格也忒高了。”我忍不住吐槽。虽然检测费用高,但金边毕竟为我们提供了方便,生活费用也很低廉,我还是怀着感恩之心。
“姐姐,你别着急,把我的押金给你,你的押金我代你取吧。”年轻人突然很真诚地对我说。他的话,令我惊奇大于感动,我再次相信世间有君子,有好人。踌躇再三,我接受了他的好意,这于我是最好的选择。在银行女子的指导下,办好了代取押金手续,年轻人把他的押金如数交给了我。我们互留了姓名和微信,然后依依告别,却不知道对方长的什么样,因为戴着口罩。回到酒店有了网络,我加了他的微信——“海鑫国际-陈华钦”。这个名叫陈华钦的兄弟,是我偶遇的陌生之人,今天却信我、帮我,把一千六百多美金给了我。我发信息给他,真诚地感谢。他回复我:“都是同胞,不用客气。”
“同胞”二字,原本是抽象的字眼,此刻却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和暖融融的意义。带着这份温暖,5号傍晚我和酒店里的同胞告别,也和同机抵达的史先生、董老师告别,他们都送我满满的祝福。夜半子时,我乘上飞往韩国首尔的班机,在仁川机场等待13小时之后,再次启程飞往最后的目的地——旧金山。此刻女儿正翘首以待,等待着我的到来。这趟漫长的旅程,起点是爱和焦虑,终点却是圆满。
金边隔离的日子,因有同胞的温暖存在,反而变得美好而回甘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