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麦穗的女孩
每年麦收时节,我极不愿意去回想那个又苦又累的事,却总是回忆起捡麦穗的女孩。
上个世纪70年代初,生产队大约三分之二的土地种着小麦,但吃白面依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一是产量低,二是交公粮的任务大。小麦收割完毕,紧接着的工序是用马车把麦捆拉回去。麦子是集体的,没有人把集体的东西当回事,收割时,麦穗自然洒在地里不少,“颗粒归仓”的口号就是喊喊而已。适逢暑假,城里头捡麦穗的人来了。
我的村子离县城近,光顾的人自然很多。捡麦穗的人大多是中年妇女,领着自家两三个女孩子,提着自制的大布袋,其手脚麻利程度,绝不在我村人之下。一家三四口人,一天大概能捡十来斤。
有一年,记不清是十五还是十六,我上初中。刚把镰刀挂起来,就带上二股杈,跟上大胶车装麦捆。队长和我说,小子,你不光要干营生,还要严防捡麦穗的那些人抽麦捆,他们和土匪差不多!原来。那些人群里有不守规矩的,嫌捡的少又麻烦,瞅人不注意,到麦捆里抽一把就跑,防不胜防。
我虽然胸怀保卫集体财产的斗志,但由于天生懦弱无能,抵不住城里女孩的机智。他们像电影里的女游击队员对付日本人那样与我周旋。其中,又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穿一身草绿色的仿军装,长着一对黑而亮的眼睛,眼睫毛忽闪忽闪,简直就是游击队长。她领着比她小两三岁的女孩,是姐妹俩。她们的妈妈总是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不时看看我的状态。大概是怕女儿受我欺负,以便及时来调解。后来我想,这个妈妈真是多虑,其实倒是我时刻准备着,这姐妹俩要和我动起手来,我该怎么对付?
小妹妹不时来我前面忽悠,突然叫一声:快看,蚂蚱蚂蚱!我一走神,当姐的就把一捆麦子抽走了。不过一会儿,妹妹又叫一声:妈妈呀,耗子!我再一走神,麦捆里又少了一把麦子。刚开始有些恼怒,到后来感觉很快乐,居然真的和那小妹妹抓起蚂蚱,追起耗子来。
结果是,一天下来,她们满载而归,我被队长臭骂一顿。天天如此。一个拉运季是七八天,她们捡了多少麦子,我没有计算过,但我和那个小妹妹快成为朋友了,对抽麦捆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很“叛变”地认为,反正麦子是集体的,她们不抽队里也不会多给我。
第二年,我还是干这个活,姐妹俩又来了,她们的妈妈没有来。小妹妹抽着鼻子说,我妈妈去世了。姐姐不说话,睫毛上挂着泪珠。奇怪的是,她们不抽麦捆了,规规矩矩一穗一穗地捡,任我怎么暗示,也不往麦捆子前靠。游击队长变成了默默无声的“顺民”。妹妹悄悄和我说,妈妈去世前给姐姐讲,以后捡麦子,再碰上那个小后生,要规规矩矩地捡,他也是很为难,肯定被队长骂。
第三年,生产队派人守在路口,直接把捡麦穗的城里人给堵回去。地里头洒的麦穗依然很多,村里的人都给集体劳动,没有人捡。一场秋雨下过,麦粒发了芽,长成绿油油的一片,成了放羊的好去处。看看这些人及其需要但却被羊吃掉的麦子,我的心情就此变坏起来,所谓的理想和热情也逐日消退。(封面图片:张念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