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1)

15.金牙

喇嘛保是个不会记恨的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仰脸看热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心里的块垒就消除了。

他看到银楼了,赶紧舔嘴里的金牙。今儿集市上人少,银楼也有点冷清。银匠打瞌睡,没有招呼他。可是银楼旁边的面馆撩开绣花门帘,一个女人对他笑。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女人真的是在对他笑。他的肚子咕咕叫着,声音大得像六月的蛙鸣,他的脸红了。女人还在对他笑。他有点不尴不尬地踅上去,讪讪地说,你认识我吗?女人还是笑。喇嘛保说,你不认识我咋跟我笑呢?女人还在笑,撩起的门窗不放下。喇嘛保就进了女人的门。

再从这扇门里出来时,天是黑的,天上的星星离他很近,伸手能摘下来。船城是那么安静,寺院里没有经声,掌嘎里的犏牛倒嚼的声音也听不到。他往菩萨女儿的碉楼跑,脚板啪啪啪的声音让他惊心。他口渴,嗓子着了火,他跑到了洮河边,圪蹴下来喘气。他的脸烫得像乃宝(手炉),可双腿冷得像冰柱,他摸一把下身,没穿裤子。他口干舌燥,捧起河水喝。喝饱了,舌头在嘴里搅了搅,他的嘴里空荡荡的——金牙没了!

阿尼闹,金牙没了!阿尼闹,金牙真的没了!

那个女人撩起裙子,女人的大腿雪白,她在上面揉面。她一直笑盈盈的,仿佛他是她们家来的亲戚。揉好的面在女人的手里变成一根根的绳子,在沸水里打旋儿。一个细瓷大碗,肉臊子,葱花,香油。嘴一挨着碗沿就从喉咙上冲进去,掉下去了,深不见底。瞅着碗底,瞅着碗底,后来就不知道了。

洮河边上的喇嘛保干号一声,对面的古雅山传过来的回声如一把刀子扎向他的心窝。可怜的喇嘛保呻吟着提起双脚往嘛呢滩跑。面馆到了,他扑在那扇门上喊,我的金牙呢我的金牙呢?

里边的女人打着哈欠说,你吃了我的面,可能是吞到肚里去了吧,到你的肠子里寻吧。你别喊了,可别给你的女人说在我的炕上睡了一宿。你听说了吧,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你也别给你的女人说吃了我的面。我的面不是白吃的,我的面值二两银子,你欠着。

再回到菩萨女儿的屋檐下,喇嘛保抽巴成一张干羊皮,他蜷缩着偎着老驴,死去了一般。

天就亮了。喇嘛保看见阿乃日扎神山上的雪了。雪山还是那个雪山,而喇嘛保不是过去的喇嘛保了。他不是船城里的看雹人了,他的金牙也没有了。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他做了一场噩梦,醒了。

他爱的女人在连锅炕上睡着,她还不知道她的阿珑银钱没有了。他伸出手在自己的脸上扇,扇,嘹亮的声音惊得獒支棱起耳朵。他看到,獒在看他,盯着他看。奇怪的是獒今天的表情跟以前不一样,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和善,慈悲,仿佛他受委屈时看林家阿妈看他的眼神。喇嘛保的眼泪哗地淌下来,止也止不住。阿爸啊阿爸啊,啊啊啊——

獒在这个早晨,热头徐徐升起的早晨变了。它朝着喇嘛保凑过来,嘴里叼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脸对着脸看他呢。喇嘛保抱住獒的头说,獒啊,这是菩萨女儿给我做的靴子吗?我要穿着这双靴子把菩萨女儿的阿珑银钱挣回来!獒啊,我发誓把我的金牙挣回来,不然我就死在外头,再不到菩萨女儿的碉楼来!

卓尼的冬天到了,喇嘛保怀里揣着达汉嘎书,走了。在船城里他颜面尽失,只好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念经。喇嘛保好坏也是百灵掌嘎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可是那场白雨过后,看雹人喇嘛保在卓尼川的名声一夜之间就馊了。有钱的人家大多不待见,说我家没有什么大事不要人念经。没钱的人家呢反倒对他好一些,说他离天上的神近得很,不能得罪,给他的烟筒帽装些青稞和蕨麻。

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峪沟,走到了前妻拉毛草家的夏窝子。其实喇嘛保对拉毛草是好的,只是他的金牙不舍得给拉毛草换阿珑银钱。他恨的是入赘拉毛草家的蒙古喇嘛。

几乎所有人家都没有青稞了,官寨义仓也快要底朝天了,可拉毛草家还在炒青稞磨糌粑。他的男人带着皮张去岷州换了药材,又去临夏用药材换了粮食。他男人脑子灵光,会算账,狗日的就长着一个算计的多脑。

喇嘛保在拉毛草藏板房门前的坡上逡巡了一夜,看见麦架上还搭着几条干肉。几块石头扔上去,掉下一块肥膘,口水跟着淌下来。他往牲口圈里扔了一把草,圪蹴在一个旮旯里吮猪膘,等着牲口们吃光这些草。天亮了,他踅到拉毛草的板房跟前念经。拉毛草从独木梯上下来了,扔了一块干肉说,你走吧!喇嘛保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说,我碉房里的肉吃不完呢。拉毛草撇着嘴说,你有碉房?全卓尼川的人谁看见你的碉房啦?喇嘛保把一只穿着獐子皮翘尖靴的脚翘在拉毛草眼前说,全卓尼川的人见过菩萨女儿的碉房吧?她的碉房就是我的碉房。菩萨女儿待我好啊,我出门前她给我穿上獐子皮翘尖靴,还往我怀里塞猪膘,咂咂咂!喇嘛保说,我是念前情来帮你的,你家两日内有血光,我看在过去的情分给你禳灾,我念我的经,信不信由你。

拉毛草不信喇嘛保的鬼话,对他吐口水翻白眼。一拌糌粑的工夫,拉毛草家的牛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一只母羊还落羔了。难道吃了闹羊花了?不可能啊,拉毛草家的牛羊都认得闹羊花,蒙上它们的眼睛都能用鼻子嗅得出来草地上的闹羊花。即使是误食了,也不可能一圈的牲畜都误食了,八成是中邪了。拉毛草早上念嘛呢的时候心中念了咒语,让可恶的喇嘛保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省人事,没想到黑咒现世报应到她家的牲畜身上了。赶紧去寻喇嘛保,喇嘛保还没有走远,在另外一户殇了娃儿的家里念经呢。喇嘛保自然没有推辞,他让拉毛草在牲口圈里放了一个油锅,一桶酒,一些“多玛”青稞供品。他把头发散在脸上,脸上抹了牛粪灰,手摇铜钹震天价响。油锅烧红了,把酒泼进去,即刻火光冲天,围观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纷纷闪开。混乱之中,把酥油青稞捏的“多玛”塞进自己嘴里。泼一回酒起一次火吃几个“多玛”。“多玛”吃完了,灾就禳完了。再看圈里的牛羊,从稀湿的粪土上站起来,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嘴往草垛上拱,开始吃草了。

拉毛草将信将疑。她是个痛快人,直性子,不管怎么说,圈里的牛羊好了。二话没说当即拉了一头雌犏牛,把牛鼻绳绳塞到他手里,当是报酬。这报酬确实有点大了,喇嘛保不相信是真的,张着嘴看拉毛草的脸色。他嘴里有个黑窟窿,过去是金牙待的地方。拉毛草说,牛是你的了,我这头犏牛命不好,很快不知道要投胎在哪里了。喇嘛保,我告诉你,挣够一只金牙就回家吧!听到“金牙”两个字,喇嘛保赶紧捂住了嘴。看来喇嘛保丢了金牙的事在卓尼川传开了,这简直让喇嘛保痛彻心肺。

拉毛草酸溜溜地说,那菩萨女儿是掌嘎里的人,是个活菩萨,人好命贵。你脚上的靴子如果不是骗来的,说明她对你好了。好好待她吧,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喇嘛保转身拉着犏牛走,后脊梁冷飕飕的。这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喇嘛保心急着想回到船城,让船城的人看看他挣的犏牛。他拉着犏牛回船城,走了大半天工夫,为了早点赶到船城,他抄小路,从一个鹦哥架上过峡谷。鹦哥架就是栈道,一般建在依山傍水的峡谷中或者绝壁上。喇嘛保拉着他心爱的犏牛站在鹦哥架的一头。鹦哥架面宽不足三肘,上面是绝崖峭壁,下面的河水正旺,惊涛翻滚,震耳欲聋。过鹦哥架是有规矩的,两边的入口的石壁上都挂着一只牛角,进鹦哥架之前要吹响牛角号。道面狭窄,只能容得一匹驮畜单行,不能有两匹牲畜相向而过。热头西斜,喇嘛保吹响牛角,可能是肚子饿了,底气不足,声音不够嘹亮。上了鹦哥架,过了一个弧弯,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匹马,马身上驮着驮子。对面的人看到他也愣住了。天哪,人可以避让一下,或者掉头返回,可是牲畜是不会倒着走的呀。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解决也有规矩,那就是双方商议,将一方的牲畜推下栈道,另一方赔付对方一半损失。两个窄路相逢的人开始吵架了,先是抱怨对方没有吹响牛角号,抱怨没有用,眼看天黑了,抱怨下去双方都会被冻死。又开始争吵把谁的牲畜推到崖下,自然是便宜的牲畜推到崖下。马自然比牛贵,况且马身上还驮着驮子,驮子里装着粮食。喇嘛保的犏牛保不住了,他伸出手摸着他心爱的牛,从牛头摸到牛尾,像摸着当年睡在连锅炕上的拉毛草,悲痛得直掉眼泪。摸完了,喇嘛保背过身子圪蹴下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他心爱的犏牛不见了,下面的河水还在翻滚。转过身往回返,身后是那匹可恨的马和那个可恶的人。下了鹦哥架,喇嘛保要拿走对方一半的财物。半匹马,半驮子粮食。粮食可以分开,可是马不能从中间劈开。喇叭保要马,对方不干,对方要马,喇嘛保不干。争执着就拔出了刀。喇嘛保瘦得像一只马鸡,在山野荒外,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喇嘛保人财两空。想想牛也是白来的,喇嘛保妥协了,要了粮食。瞪着眼睛让人家骑着马走了。

牛没了,可以再挣。喇嘛保不辞劳苦,如法炮制。可是,不是哪一家都像拉毛草那么出手阔绰,他有点心急。有了来钱的“手艺”,手就痒痒得不成。这时喇嘛保突发奇想,又想起了一个挣钱的法子。

大族的一户人家,家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喇嘛保自告奋勇,不要报酬去禳灾。他身后插着五色的旗子,披挂上阵,手里鼓锤铃钹,咚呛铿锵。他装模作样念着一种谁都听不懂的经文,口若悬河,翻江倒海。身体大幅度摇摆着,后背上的旗翻腾着,闹得人耳臌嗡嗡目眩心迷。他摘下胸前的铜镜,一边念经,一边在镜子里窥视,看见了银嘎乌、银奶钩、珊瑚松石的刀子——主人大骇,从佛翕的后面拿出这些东西。此物系恶凶寄附之所,马上驱除。埋进包房后面的粪堆,让鬼秽不得翻身。紧接着禳灾解祸。支起一口油锅,坐在油锅前念念有辞。趁人不备,掏出怀里的酒囊冲着油锅洒酒,火光冲天,把生病的人头发都烧着了。几次三番,围观者魂魄尽失。手里举起一把长刀在油锅里浸了,放在舌尖上一划,舌尖上冒出淋淋鲜血,滴入油锅,哧啦哧过后,把剩下的热油浇到粪堆上。宅内凶秽尽除,喇嘛保打了个哈欠。最后粪堆里的东西到了喇嘛保的手里。如法炮制。喇嘛保变得很忙。终于有一次在纳浪露了马脚,让人打得鼻青脸肿,把所有挣来的钱搭上了,才保住一条命。受害的人说,官寨里的嘉波说了,不让我们藏民抢夺部落的财物,你难道想早点死吗?喇嘛保鼻青脸肿地说,不让抢,没说不让骗!接着又被打了一顿。

他想回船城把那个大腿上和面的女人杀了!等到夏天再把那个所谓的气象塔用一场白雨打垮。此时是隆冬,洮河上结了冰。半夜他从冰桥上进船城,整个船城一片死寂。他身上的袍子单薄,冻得全身的骨头像麻浮(洮河冰珠)一样噌噌地响。天快亮了,他不敢去菩萨女儿的碉楼,跑回自己的土包房。他倒在半截炕上的一堆牛粪上,死人一般。

拉毛草家的犏牛没有了,强巴家的酥油没有了,央金家的羔子没有了,占堆家的银饰没有了,挣来的钱都没有了。直不起腰的土包房里只有一桶水。他挺在自己的土包房里,等死。睡起一个长觉,不知几天过去了,他夜游似的把手伸进水桶里,水已经结了冰。他用腰刀戳了几下,放进嘴里几块冰,又不知几天过去了。

看林家阿妈把狸子皮大氅盖在喇嘛保身上,给喇嘛保烧了茶煮了尕汤,坐在喇嘛保的身边。她说,娃儿啊,要听人说话呢,听不见人说话,身子不动弹,那不是人那是木头。娃儿啊,你要说话呢,说话才是人呢,死人才不说话呢。人不说话就是死了,嘴先死了,耳朵死了,眼睛死了,心就死了。

喇嘛保娃儿啊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阿么跟你的阿爸交代呢。喇嘛保你不能走啊,你走了,可怜的菩萨女儿第二次当了油萨玛,难道她天生就是个寡妇吗?喇嘛保你听着没有,你倒是说一句人话呀!(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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