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5)
地气一动,范家的田地铺天盖地地下了佘礼麦麦种。
好麦种啊,麦杆又粗又壮,风都摆不动。分蘖,拨节,扬花,麻袋备好了,准备收粮吧。
可是到六月,别人家的麦子都要黄了,佘礼麦都没有出穗儿。远远看上去像一片芦苇,结实得密不透风。
可是只有任老三的爹娘给他留下的那二亩地,麦穗又大又饱,熟得快要炸开了。
范老财疯了。扑上来打任老三,显然力不从心了,任老三一甩胳膊,范老财就跌在鸡窝上,断了一条肋骨。
范老财隔着一截矮墙日撅任老三,说他是一条喂不熟的狗,说他心眼子生蛆长蓝毛了,说他是个驴球老是露半截缩半截思谋着害人呢,说他是赖蛤蟆长了耗子毛天生是两个坏种系。
自从任老三睡了范家的炕头,摸了改花的屁股,在一口锅里搅马勺,本来也就不分彼此了。任家的那二亩地就挨着范家的地,就算是一家的地了。可是范老财总是心存私心,下种子总是最后下那二亩地,剩下啥种子就下啥种子。这佘礼麦种子下到最后,有种子没有伴肥了,任老三也就少了伴肥浸泡种子这一工序。当时任老三想,反正是种子就是要长穗的,于是就在二亩地上下了种。没想到就这二亩地上麦子长着三寸长的穗子。任老三知道,问题出在伴肥上。
他回忆从包头回来路过大佘太,晚上歇在车马大店。正好大店门口戏班子在唱二人台。任老三和范老财也挤进人堆里凑热闹。戏演的是《刘干妈探病》,里边老小两旦,插科打诨。老旦是男扮女妆,大脚板塞进金莲鞋壳里,活像一只驴蹄子。小旦像一个搪瓷人儿,腔调奶声奶气,小腰能扭出水儿来。任老三绕过人头瞄了范老财一眼,只见那个老东西直着眼,张着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任老三赶紧捂住嘴笑。散了戏,进了店,任老三看见范老财坐在炕沿上发愣呢。他端了一盆热水,放在了范老财脚边,让他烫脚。任老三刚走到门口,听得范老财惨叫一声。他抖着一双脚背过气去。任老三过来一看,范老财脚上烫起了泡,亮晶晶的。范老财手里拿着扫炕笤帚打任老三,说回去非把他的皮揭了做了皮褥子不可。一炕不能容二虎,任老三只好到了胶车上,把剩下的一块银元塞进马屁股里,把缰绳拴在自己的脖子上,就披了老羊皮袄在二饼子车上睡觉。一夜相安无事。
是伴肥本身有问题呢还是有人调换了伴肥?那是谁要坑害范家呢?任老三一时也想不通。
范老财荒了一茬地,陪了种子,陪了水银,搭了人工,搭了工钱,陪大了。本来是可以补种秋粮的,可受了打击的范老财从此就死蔫球打断了腰,烂泥敷不在墙头上,一蹶不起了。他认定是任老三干的,说任老三故意烫了他的脚,避开他一个人做了手脚。说迟早要挑了他的后揽筋,把他腌进猪肉瓮里。改花说,不是三哥干的,如果你动三哥一指头,先把我烧成灰压大肥。
任老三一定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给改花一个交代。他只身跑到包头,找到姚掌柜的种子行。种子行还在,可是姚掌柜已经失踪几个月了。从别的种子行打听到的消息是,姚掌柜年初的生意特别好,春种售罄后,姚掌柜让伙计收拾了库房准备进菜种。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他们错把石灰当成佘礼麦伴肥卖了。姚掌柜一下傻了眼,查了帐本,错售的还不只一家。此时时令已过了清明,种子早就下了地。天大的祸闯下了,十个姚掌柜也担当不起,姚掌柜一夜之间逃之夭夭。
任老三回到家里,肚子饿得猫叫。一揭锅盖,一锅焖面还冒热气儿呢。炉堂里的火刚刚熄了。任老三吃了个底朝天,这锅焖面太香了,里边有腌猪肉和青豆角,香塌脑门囟。吃完打了个饱嗝,哼,就吃他老范家的腌猪肉,他冤枉我哩。
任老三挺在热炕上,心里琢磨着,天黑了改花一准来,把他包头打探来的情况全部告诉改花。炕太暖和了,肚子里的肠子太舒坦了,任老三睡过去了。半夜,门吱吜一声叫了。任老三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站在门槛上。
任老三憋出一个响屁,翻身又要睡去。
范老财幽幽地说,任老三,你要是承认了是你干的,我就告诉你你娘是咋死的。
任老三翻起身来,盯着门口一团黑,说,你说甚?
范老财说,你要是承认是你干的,我就告诉你你娘是咋死的。
任老三毫不犹豫地,一字一顿地说,佘礼麦种子的事是我任老三干的。
范老财嘴里喘着一麻绳粗的恶气,撕破声音说,你想知道你娘是咋死的吗?是让我范老财日死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隔着一堵墙嚯嚯地磨菜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