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3)
大家看到,日本女人看见杨板凳来了,就颓然蹲下去,脸埋进双臂里。之后她突然跳起来对杨板凳又抓又打。让杨板凳出去。
铁锤喊道,二爹,你上来,我问你话。
杨板凳流着眼泪从土坑里爬出来,圪蹴在了铁锤的脚底下。
杨板凳是铁锤的二爹,香夫人是铁锤的大姨,他是吃大姨的糖麻叶长大的,
他们是有亲情的。铁锤说,二爹你站起来,你这个水裆屎裤的样子,不就应了人家说的闲话了吗?
杨板凳不管这个,没听见一样。
铁锤看着二爹烂泥敷不上墙了,也就问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你是咋碰到这个日本女人的?
杨板凳按照哑巴早教好他的话说了一遍。
她在杨柜做些啥,老实不老实。
板凳说,她推磨,洗衣裳,抱孩子。她没说过一句话,香夫人让她做甚她就做甚,能不老实么。
听了杨板凳的话,铁锤把身上的夹袄向肩头上扯了扯,摆摆手,做出一副镇长的样子,意思是埋了哇。
人们提了铁锹往下走。
苟五蛋跳起来说,铁锤,不能埋,让县里的人来断一下这个事,看他们是不是穿一条裤子。
铁锤说,苟五蛋,铁锤的名字是你叫的吗?县长是你爷吗?前几天放的救济粮和种子是镇长给你放的还是县长给你放的。我说埋就埋,埋。
苟五蛋气得满脸通红,这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他还是有点不服气,铁锤分明是在包庇他二爹么。他说,那就让杨板凳埋,你们不是说他们没有甚猫腻吗,就让他埋。
这么一说把铁锤将住了。他说,我二爹埋就我二爹埋,二爹你埋。
杨板凳接过铁锹,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填了第一锹土,土没有撒在哑巴的身上。他低着头不敢看哑巴,他转着圈往哑巴的旁边撒土。
苟五蛋抢过杨板凳手里的铁锹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就饶了你吧。他飞起铁锹哗哗地下土,人们也跟着下土,三下五除二,土到了日本女人胸上。
板凳圪蹴在一簇干直芨后面,鼻涕抹在牛鼻子鞋上。他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义和隆,义和隆里的杨柜,杨柜里的粮仓。他的眼珠牛卵一样地瞪着,痴着,仿佛先死掉了一样。
哑巴一直甩着头发,好像她没想到死只想到脏一样。后来她没有力气了,脸白成一张麻纸,脑袋垂下来。
人们不约而同地住了手。
天空一下子安静下来,连一只麻雀都没有飞过。
日本女人突然抬起头来,她用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人。她尽量抬起已经虚弱了的手拨脸前的土。她说着日本话,配合手势比画,大家终于看明白了。
日本女人说她怀孕了,已经好几个月了。
这对义和隆的男人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按照大后套的风俗,怀了孕的妇女是不能下葬的。当地的说法是,大人死了,孩子还没死,这个没死的孩子连同母亲下葬后就会变成“墓虎”,会在一个大家都睡死的黑夜把全村的人和牲畜都吃了,连骨头都不剩下。老年人还经常有鼻子有眼地给村里人讲,哪年哪月哪村一个女人死了,大家不知道她怀孕就把她葬了。后来这个村里的活物连老鼠都让墓虎吃了,这个村子变成了白骨滩,就在狼山脚下呢,现在人们黑夜路过白骨滩的时候,还能听到墓虎吃肉吸血的声音呢。
这下铁锤可作难了,死人肚子里的娃都会变成墓虎,那活人肚子里的娃更是了得。他说,先揪出来揪出来,再看咋办。
板凳看见哑巴像萝卜一样被苟五蛋拔了出来。随后香夫人和顺子到了。
香夫人说,出了这样的事我是有责任的。是我看着这个闺女人样子好也可怜才收留了她。她比画着说家里人来后套逃荒遇上了打仗,家里人都没有了,让我们收留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为她是个哑巴我们也就没多想,思谋着先让她给家里当丫环。哪承想她是个日本人。我替她可惜,我都有心思在义和隆挑个好人家嫁了呢,谁承想呢。
苟五蛋说,她说她肚子里怀娃了,是在你杨柜怀上的哇。
香夫人说,这也怪我粗心,她住在我们杨柜我们用的是一个茅房,自打她来我就没看见她来身上,我还想这闺女是不是身体有毛病,等闲下来给她看看郎中。后来我又想,是不是全家人在打仗时都死了,她受了刺激,身子失调了,过一阵就正常了。这事隔过去也就忘了。
香夫人的意思是说哑巴女人在到杨柜之前就怀孕了。
香夫人怕别人不相信,就派顺子回去叫锦绣堂的郎中来。
不一会儿锦绣堂的郎中到了。他仔细地把脉,之后慢条斯理地说,有喜了,三个月了。
大家心里算了一下日子,日本女人是在两个月前到杨柜的,更何况人家杨板凳的老婆都说哑巴是来杨柜之前怀孕的,那又有什么可说呢?剩下来的事情是怎么处理这个怀孕了的日本女人。
最后香夫人出了一个主意,她说,这个日本女人可能没有直接杀过我们中国人,可她是一个军妓,她帮助他们日本男人杀害我们中国人,同样罪不可赦。她现在怀着身孕,孩子是无辜的。不如等她生下孩子我们把她交给驻军,按照俘虏去处理她。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国事家办是不合适的,大家说对不对?
香夫人说的话让人心服口服。
铁锤说,那让她到哪里去生娃呢?
香夫人说,你要是信任我的话,让哑巴还到杨柜去,我肯定不会虐待俘虏。等孩子生下来,让驻军带人走。
事情解决了,大家鸟兽散。香夫人前面走,哑巴后面走,杨板凳跟在后面,心里嘀咕,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唱的哪一出,心里不落底儿。好在哑巴还能苟活下来,能多活一天算一天,杨板凳还是充满了欣慰。
苟五蛋他们跟在后面,大家开他的玩笑说,五蛋啊,差点开个洋荤呀,时气不好运气低,骑上骆驼狗咬×,以后没事常到杨柜去,闻闻骚味儿也行呀。
苟五蛋自我解嘲说,我才不稀罕别人骑过的女人哩。要不是狗日的日本人进了义和隆,我都攒够了娶亲的钱了。要不是狗日的日本人我现在入洞房着哩。
大家笑着说,没听说光棍还能攒下钱,光棍的零流了,我看你攒下几把清鼻涕。嘿嘿嘿嘿嘿嘿!
3
绥西战役使三十五军损伤折半,为了迅速扩充兵源,绥远省政府决定在河套地区组训国民兵。凡十八岁到四十五岁适龄男子,分期分批在农闲时进行军事训练。
铁锤敲着一面铜锣满街地吆喝,十升米来六尺布,快去国民训练处。挖渠种地还扛枪,保卫绥西没商量。他身上揣着一张公文纸挨家挨户去登记,可铁锤不会写字,马铜锁就画一把锁子,任六蛋就画六个圈,回到家里让果果木木再改成名字。第一批的人够了,再吆喝第二批。老额吉坐在房顶上听得铁锤的铜锣响起,她对铁锤的这份营生非常满意,她喝着一壶奶茶,扁着嘴说,我孟家祖宗坟上冒青烟,直往天上蹿哩。
苗麻钱站在孟家渠上,县里把驻军和当地的青壮劳力组织成渠工队,男人们浩浩荡荡地挖渠,女人们在支起的大灶上烧火做饭。孟家渠已经修复了多处炸开的渠口,工期开挖过半了,老额吉的心血,整个义和隆人的心血就要流进大后套的土地了。虽然刚经历战争的义和隆还是满目疮痍,也玉倔强的尸骨还没有冷去,酥夫人绝望的眼神还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可当他看到这条横贯河套的大干渠,还是像刚到河套时刚开兆河渠时那么心潮澎湃。他上了一个高坡,眺望义和隆,他看到老额吉也向着他眺望,这个老人在他的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啊。
苗麻钱从渠里叉了鲜活的红拐子鲤鱼,穿在直芨上,他跳上马,往义和隆走,他要告诉老额吉,今年麦子的头水浇的就是孟家渠的水。到了兆河渠,看到了杨家的地和杨家的渠头顺子,看来顺子已经顺利地下了种,正捣鼓化粪池哩。顺子看到苗麻钱,把一捆干草撂给他的枣红马,他知道麻钱对他有话说哩。
两个人圪蹴在地堰上,抽旱烟。
麻钱说,下的白欧柔吗?
顺子说,下的白欧柔。
黄米身子骨好些了?
好些了。
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儿,苗家的地少,高仓下了种就闲下了。我想让他替你守一阵子杨家的牛犋,你多回老柜看看。
顺子明白,苗东家是不放心杨家,他是想让顺子多操心杨家的事。香夫人执意要那个日本女人在杨柜生下孩子,她有她的道理。眼下这个女人只有在杨家最安全,香夫人对她的保护其实是对杨板凳的保护。
顺子说,苗东家你放心吧,我已经让黄米到杨柜去给香夫人帮忙了。我就跟你回义和隆,我是杨家的渠头,杨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两个男人上了马,手里提着开河鱼回义和隆。
麻钱提着开河鱼进了苗柜。果果木木跑迎出来。麻钱说,你们两个把跑跑送回大姨家去,路上小心点。别把跑跑摔了。木木说,我还想和跑跑耍几天。
麻钱说,跑跑想娘了,跑跑不能没有娘,给大姨送回去吧。
姐俩带着跑跑去杨柜,路过义和桥下,给跑跑买了个把把糖。两个闺女进了杨柜就喊大姨,香夫人隔着窗户看到了果果木木和跑跑,跑跑嘴里含着把把糖,咯咯地笑。
香夫人眼泪涌了上来。
果果把跑跑交给香夫人,说,我们还想和跑跑耍两天,可我爹说跑跑想娘了,跑跑不能没有娘,就让我们送过来了。
香夫人抹着眼泪亲着跑跑说,你爹怎么说的,你爹怎么说的?木木又把爹的话重学了一遍。香夫人把两个闺女也揽进怀里,亲。
木木想起了自己的娘,哭了。香夫人说,木木,果果,以后就管大姨叫娘,大姨会像你娘那样疼你们,我的好闺女。来,一起吃饭,我们晌午吃开河鱼。
木木说,巧了,爹也带回来了开河鱼,大姨家也吃开河鱼。
果果说,爹带开河鱼回来肯定会记着大姨。大姨,爹可亲跑跑了,这几天跑跑在我们家,爹老往家跑哩。
果果真会说话,香夫人心里甜滋滋的。香夫人知道麻钱把跑跑还给她了,从此跑跑成为她和麻钱之间的牵挂,他们的心近了。
果果说,增田哥来信了吗?
香夫人笑着从席子下摸出一封信,木木手快抢过来。木木看完信拍着手说,增田哥快回来喽,增田哥快回来喽。
果果说,哟,信里提到你了吧,看你高兴的。
木木又看了一遍,信里连她木木一个字都没有。她失意地撅着嘴,果果在一边冷笑她哩。
重新回到杨柜的日本女人又变成了哑巴,她不再说话。她不用再掩饰她的日本女人的特征,她为自己做了一件和服,穿在身上后,在水瓮里照看自己的影子。她是一位准母亲了,她细致地盘头发,往发髻里塞香草,好像她准备做谁的新娘那样,不紧不慢有条有理。把自己收拾停当,她开始推小磨,磨豆子,做豆腐。她每天做豆腐,做好了,切方方正正的一块端给香夫人。她看着香夫人,她敢看香夫人了,她抿着嘴笑,笑出深深的酒窝。她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个女人,对给这一家带来的麻烦歉疚着。
黄米和顺子住进了杨柜的后院,顺子抱着一个铺盖卷儿对香夫人说,他在牛犋上黄米一个人在家害怕。香夫人说,那还带什么铺盖,给你们用新的。香夫人背过脸去,趴进躺柜里掏新被褥。她的脸躲在里边磨蹭着,她想哭一场,给顺子。顺子白天还是上牛犋,黑天了马蹄声就来了。黄米把一盆腌猪肉炖豆腐端上桌,顺子就进门了。
起初黄米对哑巴是有戒备的,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做好了的豆腐她先给猪吃一块,这头猪每天吃豆腐以为快杀它了,吃完了就对着黄米哼哼,讨好她。后来黄米竟有一点喜欢这个女人了,她做豆腐是那么专注,那么干净,切豆腐的时候是那么仔细,她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得是那么好那么完美。她不说话,看见人就笑。她在抓紧时间笑,她在这个世上笑不了多久了。
事实上杨家的人对哑巴都没有戒备了,香夫人说,黄米,叫哑巴和我们一起吃饭吧。黄米到后院去叫哑巴,哑巴摇头,不肯。她坐在一只马扎上,端着一碗饭,她筷子用得不好,她吃得很慢,吃得很多,她肚子里有孩子。
她不看杨板凳,好像旁若无人。好像她不认识杨板凳这个人了。
黄米和顺子住进后院,杨板凳就知道什么意思了。他把他的铺盖卷儿放在前院的厢房里。哑巴做豆腐时,他就在后院盖粮仓。他支木桩,搭木架,圪蹴在房檐下抽旱烟。一个崭新的粮仓慢腾腾地盖好了,突然一个太阳落山的傍晚,杨板凳把新粮仓三下五除二地就拆了。他又开始重新盖粮仓,仿佛这样就能把时间拖住,可是哑巴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的饭量是那么大,她一不做二不休地吃了一碗又一碗。天渐渐热了,吃饱了她就坐在马扎上看天,天总是那么快的就黑了。
板凳看到天又黑了,他在前院和后院之间不停地走,咻咻地喘气,焦躁地搓手,仿佛夹着一泡尿找不见茅房。杨家的四合套院总像是开着的一锅水,那种急躁不安的空气弥漫开来,惹得圈里的牲口直打响鼻。
香夫人坐在正房里绣花,她的心很静。她一次次地挑亮灯芯,在跑跑睡熟的脸蛋上亲一亲。她拿出小酥活着的时候给她绣的衣裳,她们出嫁的时候小酥整整绣了一年,香夫人翻出她的嫁妆,照着绣。令她兴奋的是,她绣得越来越像小酥的手法了,甚至她的性格,她说话的声音,她看人的眼神,她仿佛跳进了妹妹小酥里,她们变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