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贾宝玉的一技无长,说说什么是“士农工商”
很少有以自己为原型的小说,能像《红楼梦》这样,对自己的批判既尖锐又深刻。作者曹雪芹先生在小说的开篇,就指出自己“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以至于晚景凄凉,“茅椽蓬牖,瓦灶绳床”。
但是,即便是作者的亲述,依然有很多读者不服:贾宝玉满腹才华,“题对额”赢得满堂彩、吟诗作赋张口就来,曹雪芹更是写出了《红楼梦》这样的不朽巨著,怎么能说是“一技无长”呢?
这就有必要说说经常被读者朋友们提到的“士农工商”了。
到底什么是“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与贾宝玉的“一技无长”有何关联?
“士农工商”,既指四民,又指四业。
“士农工商”之说,首见于《管子.匡君小匡》,出自先秦时期著名的政治家管仲。
齐桓公想要鲍叔牙当宰相,鲍叔牙却推荐了与齐桓公有一箭之仇的管仲。齐桓公大人大量,不但设法从鲁国救回管仲,还“亲迎之郊”,然后向管仲请教为政之道。在这里,管仲首次提出了“士农工商”对于治国的重要性:“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管仲认为,“士农工商”四类公民,都是国家的基石,想要朝政稳固,必须妥善管理好这四类公民。
那么,什么是“士农工商”?“士”就是读书人,“农”就是农民,“工”则是手工业者,即现在所说的工匠,“商”就是商人。
由这四民,我们能看到由他们所代表的四业:
读书人以读书为业:出仕做官、教书育人、做师爷、当帐房先生等,都是从读书而来的谋生技能。
农民以耕田种地为业:春种秋收,自给自足。
工匠以手工制作为业:手工百业,包罗万象,凭手艺吃饭。
商人以经商贸易为业:通过往来贸易,为士、农、工搭建互通有无的桥梁。
一个国家想要稳固并发展,士、农、工、商缺一不可,所以是“国之石民也”。公民在四业中择其一而从之,既实现了立身养家的小目标,又实现了富国强民的大目标。
在这里,管仲提出一个管理“士农工商”的好办法:“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
这四民,不能互相交杂居住,如果交杂居住,不但彼此很难有共同语言,而且各自所从事的行业也会杂乱。
所以,对于四民的管理,应该分区居住,“处士必于闲燕,处农必就田野,处工必就官府,处商必就市井”。读书人要住在安静闲适之处,农民就住在田野附近,工匠则住在官府附近,商人自然就应该住在市井之中。
这样分区居住有什么好处呢?
“士群萃而州处,闲燕则父与父言义,子与子言孝,其事君者言敬,长者言爱,幼者言弟……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读书人住在一起,父亲和父亲可以聊聊什么是义,孩子和孩子可以谈谈什么是孝,长幼尊卑、谨敬泛爱等为人处世之道,不需要家长多加教导,孩子们自然因受环境所影响就能学会。
“农群萃而州处,审其四时,权节具,备其械器用,比耒耜谷芨。及寒击槁除田,以待时乃耕,深耕、均种、疾耰。先雨芸耨,以待时雨……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农民都居住在田野附近,按照农时耕种,不需要家长言传身教,孩子们就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各项耕种技能。
同理,工匠和商人各自依业而群居,既便于行业发展,又利于行业传承。
这就是为什么孟母需要三迁,她想让儿子在读书上有所成就,就需要找一个读书人聚居之地,才能受环境影响而事半功倍。
由此也可看出,每一个公民,都应在“士农工商”中选择一个行业来经营,而多数情况下是子承父业,因为从小耳濡目染,身边到处都是行家里手,更容易学有所成,“是故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常为农”,“工之子常为工”,“商之子常为商”。
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划分,不是禁锢了孩子们的发展吗?难道农、工、商之子就没有资格往仕途发展吗?
并不是,管仲说:“(农)朴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故以耕则多粟,以仕则多贤,是以圣王敬畏戚农。”以农民为例,农民在农闲时一样可以读书,在读书方面有所成就,同样可以入仕,而且以农民的出身入仕,更容易成为贤能之士,因为生性质朴。同时,用读书学到的知识来用于耕种,比不读书的人种得更好、收获更多。
这个道理,当然同样适用于工和商。
所以,全民都可读书,但读书不是目的,以读书来成就事业才是目的。
正因为如此,秦可卿才建议王熙凤在祖坟附近置田地,“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看似是退步,其实是为东山再起打基础,贾府后代子孙同样可以在耕种之余通过读书走仕途。
贾宝玉“士农工商”四业都不擅长,所以是“一技无长”。
按照“士农工商”四民的划分,贾宝玉属于“士之子”。虽然贾府是以武起家,但他父亲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以读书人自居,贾府也已经是一个“诗礼之家”。贾政对儿子的期望也是通过读书入仕,最好是能从科甲出身。如果实在没有能力考官,也可以凭借家族的地位捐个官来做。
前面说了,读书人以读书为业,读书之业有很多分类,但在世人眼里,入仕为官是最好的出路。
如果像贾宝玉这样实在厌恶仕途,那也可以另谋它路,比如像贾代儒那样因读书而成为一代大儒,做个受人尊敬的家塾先生。
也就是说,以读书为业不止做官这一个途径,还有很多工作可以选择,但无论做什么,总得选择一个去学习和经营。
正如湘云劝宝玉的话:“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你不想做官可以不做官,但你总得与人打道学点人情世故吧,不然你以后以什么为业呢?
湘云这番话,实在是金玉之言,却被宝玉当成“混帐话”。
根据管仲的分区理论,以读书为业的人,当然免不了与“为官做宰的人们”打交道,也免不了要“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看看宝玉所处的环境,他的朋友北静王、冯紫英等人,要么已在官场,要么即将进入官场。再过几年,等他身边的这些人都在“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就该从这个圈子退出了吧?他和这些朋友们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呢?
退出就退出吧,如果宝玉真心厌恶仕途,真心不肯跟“为官做宰的人们”打交道,他也可以另选它途为业,除了“士”,不是还有“农工商”吗?
可是,贾宝玉厌恶的并不仅仅是仕途,他厌恶的是俗务,但“士农工商”无一不是俗务。不肯以“士”为业的他,更不愿意选择“农工商”为业。
就这样,自负甚高的贾宝玉“士农工商”四不沾,成了一个“一技无成”的废人。
当他因“一技无成”而沦落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境地时,他才后悔“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没有听宝钗湘云等人的劝导。
但,一切都悔之晚矣,所以,作者在《西江月》中发出呼喊:“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人生在世,不一定要追求名留青史,但至少不能做一个“一技无长”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