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玩偶‖文/郑聪明

伤心玩偶

如果运气好，在午夜的街头，你会发现伤心玩偶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伤心玩偶有五米高，两只眼睛是两颗纽扣，一根线头从他的胳肢窝垂下来，和他的双手一起，拖拉在地上。如果你有数一百粒瓜子的闲心和时间，不妨试着和他聊聊天。据说，只要你能让伤心玩偶感到伤心，那么你以后都不会再伤心了。你可以和他讲任何话，他们说，任何让他觉得难过的话。这可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失去睡眠的成年人们，趋之若鹜。

其中一些运气好的，能和他说上话。

“滚回你的垃圾堆！”

“你好丑啊！”

“你到底有什么用？”

“才没有人会喜欢你呢！”

伤心玩偶默默地听着，从来不感到伤心。许多人讲着讲着，叫喊起来，喊着喊着，又哭了起来。自顾自地。伤心玩偶默默地看着，从来不感到真正的伤心。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那次伤心玩偶遇到一个小女孩，女孩左手抓着一只娃娃，娃娃长长的手拖拉在地上。

小女孩问他，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在这里干嘛？

他顿了顿，答，我是伤心玩偶，我，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干嘛。

小女孩听了点点头，说，我是比莉，我偷偷跑出来，因为妈妈对着爸爸大吼，然后爸爸砸碎了一个碗。家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我害怕这种安静。出门之前，妈妈趴在地上捡碎玻璃，爸爸变成雕塑，立在客厅里一动不动。我的祖母，我的看着我长大、会做香喷喷、甜蜜蜜的肉桂卷给我吃的祖母，远远地看着。我不喜欢肉桂的味道，但我爱吃祖母做的肉桂卷。刚刚我的爸爸，我的雕像似的爸爸，在一瞬间活过来了，转头对着看着我长大、会做香喷喷、甜

蜜蜜的肉桂卷给我吃的祖母喊，你给我滚，滚！祖母没有说话，转身默默地回房间了。现在家里好安静，我害怕这种安静。这是我的朋友，他叫阿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陪我睡觉，听我说话。有时候睡着睡着，我会把他踢到地上，他也不生我的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有最好的朋友吗？

伤心玩偶说，我没有你所说的那样的朋友。

小女孩说，那你一定很孤单吧。

伤心玩偶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孤单。

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书上读到过。书上说，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那就是孤单。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从来不觉得孤单。

伤心玩偶说，我从来不觉得伤心。

小女孩问，那你为什么叫伤心玩偶呢？

伤心玩偶说，我也不知道。

小女孩说，我会觉得伤心。每当我哭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自己在伤心了。但我不常哭的。打针我也不哭，摔破皮我也不哭。上次哭是因为，我发着烧，妈妈在房间里喂我吃饭。她问我要不要喝鸡汤，她会煲世界上最好喝的鸡汤。喝了鸡汤，病就会好了。我说好，于是妈妈叫我把盛鸡汤的碗端进来。我去餐桌上端了碗，往屋里走，爸爸突然发起火来。他大吼，一个小孩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他工作这么辛苦，怎么就不配喝一点汤。他以为我要拿走鸡汤一个人吃完。我想说爸爸，我没有自私，没有想要喝掉所有的汤，我是一个小孩，吃不了那么多东西，是妈妈叫我来拿的。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抱着碗，“哇哇”哭着跑回房间。妈妈抱住我我，喂我喝汤，于是我感觉好多了。

伤心玩偶说，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小女孩说，你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也没有最好的朋友。那不如我们做朋友吧！这样你就有一个朋友了。虽然我们还说不上是最好的朋友。

伤心玩偶点点头，说好。

那天晚上，小女孩说了许多许多伤心玩偶从没听到过事，关于她自己，关于阿比，关于爸爸妈妈，关于祖母，关于书，关于故事，关于孤单，关于朋友。

分别的时候，小女孩说，伤心玩偶，谢谢你。其实听你说你不会伤心，也不孤单的时候，我好羡慕。羡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下次讲给你听。

伤心玩偶说好，然后又点点头。

小女孩挥挥手，拉着阿比朝家的方向走去。阿比的手默默拖拉在地上，和伤心玩偶胳肢窝下的线头一样。

看着小女孩的背影，伤心玩偶好像明白了什么是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