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留馨“剽窃”“盗用”了谁？——澄清中国武术史上的一桩笔墨官司（上）

中国武术史上很少有一本书如《陈式太极拳》那样受人关注。一方面，顾留馨和沈家桢合著的《陈式太极拳》自1963年发行以来，一版再版，甚至海内外都有盗版本出现，以致难以统计发行量。另一方面，此书作者之一顾留馨先生却因此书而饱受“诟病”，而其中尤以2007年北京出版的《大道显隐 李经梧太极人生》（梅墨生编著）（以下简称《经梧人生》）一书，将对顾留馨的“控告”，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参与写作者之一顾留馨先生

参与写作者之一唐豪先生

参与写作者之一陈照奎先生

参与写作者之一李经梧先生

参与写作者之一李经梧先生

那么，《经梧人生》对顾留馨先生都有哪些指控呢？

请先读该书第5页署名李经梧《自述》中的一段文字：

“一九五八年，受国家体委委托，由余和李剑华、李天骥、唐豪、顾留馨、陈照奎等同志编写《陈式太极拳》一书。其中“陈式太极拳”传统一路动作说明，由余和李剑华同志执笔、由陈照奎拍插图照。完稿后因某些原因未能及时出版，此稿由顾留馨同志带走，在后来出版的《陈式太极拳》一书中被采用”。

《经梧人生》中第 28、39、44、116页中，对《陈式太极拳》写作过程的描述，基本上与上述《自述》的那段文字大同小异，为了不使本文篇幅过长，在此恕不抄录。值得注意的是，李先生的传人，依据《自述》的这段话而对顾留馨的指控开始升级了。

第126页，李树峻（李经梧之子）说：“无德就不是固执偏激的问题。无德者轻则不懂装懂，误人子弟；重则拿着不是当理说，而且振振有辞，扯大旗当虎皮，而且不惜剽窃、盗用别人的科研成果，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笔者注：此处指李经梧）与李剑华、唐豪等人合著的《陈式太极拳》一书原稿，原始资料被人拿走，改头换面公然出版，家父宽厚地不再追究”。

第136页，梅墨生先生说：“50年代后期，在国家体委的组织下，他（笔者注：此处指李经梧）曾讲述了（李剑华执笔）《陈式太极拳》第一路的动作说明（此书稿初版时写上了李师的名字，后来再版时无李师之名了）。先生就几乎没再写过任何别的东西”。

第182页，刘玉兰说：“《陈式太极拳》一书中‘陈式太极拳传统一路的动作说明’是他（笔者注：此处指李经梧）和李剑华执笔完成的，但后来出版时却只字未提老师的名姓，第二版时更是未提此事。这在武术界引起很大反响，知者皆为之不平，可老师却淡然一笑了之；弟子们十分气愤，老师却坦然”。

第203页单颖说：“门惠丰教授的‘原序’披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曾经热销多年、广为传阅的《陈式太极拳》一书作者应该是‘李经梧、李剑华和唐豪等人组成的编写组’而非现在署名的两个人(顾、沈)。因为该书是“由国家体委提议并组成专家组来共同参与研发的向国庆10周年献礼的图书项目”，主要讲解演示者为李经梧，执笔者为李剑华。这二人已经完成了书中的‘陈式一路拳’的写作，‘二路拳’也初步起草。但此时因唐豪不幸逝世而引起其好友李剑华过度悲伤导致中风，不能继续写作，李经梧也于其时工作调动到北戴河气功疗养院而离开北京，书稿搁置。此书不管以后谁来续写，都不应该抹杀前面的背景和过程。但事情偏偏不巧，该书原来的责任编辑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改造去了，导致有人自觉不自觉的“糊涂”或有意无意的“疏漏”，该书就这样被‘以讹传讹’了。  深明大义的门惠丰教授，在他的序言和李老先生的信中写下了这段他所仅知的断断续续的史实片段，并向李老师表示，请李老写出详尽事实以正视听，‘如果需要打官司的话，北京这方面我当尽力’。  门教授这封信使老师很欣慰，但他老人家不同意‘打官司’”。

上面的这些人的叙述，之间虽各有不同，但其共同点是把顾留馨描绘成“无德”与“剽窃”的文贼。但研究历史，仅靠众口一词地同声讨伐是不行的，还要靠事实说话。以上诸位讲述者的叙述，有几个基本事实就没有搞清楚，如：

参加写作人员究竟就是哪几位，原本有没有顾留馨或李天骥参加？写的是第一路、第二路，还是只是第一路？书稿是“完稿”了还是“搁置”了？是因编辑下放而被人拿走，还是不能采用而再写？书稿“被采用”、还是“改头换面”，或是“重新改写”？出版时有没有把所有的有关人员列出，列了还是没列？再版时又被谁删除？李剑华执笔的草稿一共有多少字，够不够出版？另外，李剑华是否“因唐豪不幸逝世而引起过度悲伤导致中风”，以致无法完成书稿？以及李经梧究竟起了多大作用？李经梧曾向出版社“追究”过“盗用”的疑问，而出版社又是如何处理的？等等，这些问题，引起了笔者的好奇，相信读者们也会有此好奇。我们还是看看事实真相如何。

真相一：国家体委委托顾留馨主持编写“四式太极拳”

《经梧人生》，为了抹黑顾留馨“剽窃”，故意不把他列入《陈太》编写组中。如李树峻说：“他（李经梧）与李剑华、唐豪等人合著的《陈式太极拳》一书原稿”。这里有意地把顾留馨排除了，而事实上，顾留馨不仅是编写人员，而且是主持编写者，请看事实：

1957年顾留馨在越南教胡志明主席太极拳，回国后国家体委打算调顾到国家体委搞武术研究工作，但因顾是十三级干部，工作职位不易安排。5月10日，顾先生日记记录：“毛（伯浩）称：中央体委考虑我的工作不易安排，武术科太小云。拟邀吴图南，郝家俊，温敬铭及我写太极拳书，包括推手”。当时国家体委已经委托顾留馨参加太极拳的编写。顾留馨正式调入上海体育宫后，国家体委和出版社都明确要求他主持“四式太极拳”（后改为五式）的编写，陈式太极拳的编写他责无旁贷，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如1957年7月21日顾日记： “9时半，蔡龙云来，云18日自京返沪，长拳教材已写好，太极拳教材19日开始写，中央体委希我去主持云。送来毛伯浩托转武术材料和信”等。

最初编写，据顾1958年10月3日日记：“午后3时，李剑华应约来谈陈架太极拳写法，唐豪也参加，拟由我和李（剑华）去陈家沟访陈照旭，兼解决史料问题”；10月18日：“上午陈照奎报到，告以写老架拳书，由其拍照，即介绍给尹维中”。10月19日：“8时陈照奎来，练老架，余乘此得纠正老架之机会。 约李剑华谈写老架事”。这前几次均无李经梧参加。10月22日记载：“上午和陈照奎练老架、纠正第一节姿势。和陈再研究老架照片，预计须拍239张，李剑华、李经梧后天始能集中写老架动作。唐豪感冒，先电话中慰问”；10月24 日记载 ：“9时许，李剑华、李经梧来，商定拍照252张。李经梧看了我写的‘太极拳的圈与内劲运转’，认为对写老架大有帮助”；10月27日记载：“9时为陈照奎拍摄太极拳全部照片259张。午后李经梧、陈照奎各练老架。陈照奎沉稳不摇，李经梧则飘浮而摇，但李自以为好，此乃旧拳教师习气使然！”显然，陈式太极拳动作的演示早已以陈照奎为主了。12月6日记载：“李剑华来信，希我发挥陈架理论”；1959年4月12日记载：“9时陈照奎来，纠正二路姿势。10时半，李剑华、李经梧、孙枫秋、雷慕尼来整理改拍照片约须70张”。

上述记载这些都可证明顾参与了编写活动。

在写作过程中，顾留馨经常查问进度。如1958年11月26日记载：“李剑华写的动作说明部分不知完成否，请你（唐豪）催问一下”；1959年5月8日记载：“会史玉美，知李剑华每周二四去审稿”； 11月28日记：“函李剑华告以陈架理论部分仅源流未写，希告何时交稿！” 1960年12月7日记载：“上午挂号寄人民体育出版社尹维中：陈氏老架太极拳稿127页×300字，连同唐豪著《廉让堂本太极拳谱考释》（当时顾执笔撰写的部分已有38100字）。午后函李剑华、尹维中希审稿、修改”，这些都有详细记载。

1961年出版社阎海先生接任武术编辑后，仍要顾留馨继续“主编”“四式太极拳”的编写，顾因整风运动忙等因素，曾多次写信推辞。3月18日阎海亲自来上海落实“四式主编”任务。4月4日市体委张振亚“希望（顾）整风后写‘四式太极拳’”。顾“函毛伯浩语具体困难，无法完成四式太极拳书”。顾留馨在信中说：出版社委托主编“四式太极拳”，是“国家体委转来的任务，市体委也同意，吾当然要保证完成任务”。但困难较多，“因在整风阶段，写作时间不足一个月，要完成这项任务，难免潦草从事，不但于心不安，也很难对中央作交待”。因此，决定推辞主编任务，以免影响“四式”出版。4月5日记：“李宪民云：张主任已同意我整风第二阶段上午写太极拳书，云国家体委催的紧”。

整个编写过程中，顾留馨是核心人物，这就是事实，而在《经梧人生》中所谓披露事实的这些人，恰恰隐瞒了真实。顺便一提，顾留馨 “主持”、“主编四式（后改为五式）太极拳”，是建国后武术界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涉及面很广，也引发了不少矛盾，在后来“四清”和“文革”运动中，一些人攻击顾留馨“独霸太极拳”，是武术界“一霸”，“写书是沽名钓誉”、“上海太极拳为顾留馨垄断”等等，很多就是冲着这一条来的。笔者为此也收集了一些史料，会在适当的时候将事实真相披露给读者。

真相二，李经梧退出编写小组，并未影响编写。

《陈太》的编写从1958年10月至1963年12月，历时整整五年。李经梧在1959年5月就退出小组，他只参与了七个月，次数有限。而且他只是“演示”动作，而不是“执笔”。

1959年，在顾留馨的提议下，毛泽东主席在卫生部的报告上作了批示：“凡能做到的，都要提倡，做体操、打球类、跑跑步、爬山、游水、打太极拳及各种各色的体育运动。”毛主席又在大区工作会议上讲：“你们年龄都大了，身体也不好，太极拳这项运动对老年人的强身健康有好处，我希望你们回去以后，有机会的话找个老师跟着学习。”主席的讲话，在中央领导中掀起学习太极拳的热潮，不少中央领导寻找太极拳老师。因为有需要，李经梧也有了去北戴河疗养院教拳的机会。顾日记记录：1959年5月24日“9时至出版社，李剑华，陈照奎在，李经梧旋来。李经梧由某部长约去北戴河疗养院教太极拳，提出去留问题”。从此李经梧退出《陈太》编写活动，李的退出，对后来《陈太》的编写没有什么影响。此处还有一事需要说明：在五式太极拳的编写过程中，李经梧就“缠丝劲”等问题，观点与李剑华、沈家桢的明显相左，影响了五式太极拳的编写，难以继续在《陈太》中发挥作用。

真相三，李天骥没有参加《陈太》的编写

李经梧在《自述》中，把李天骥也列入作者名单，说“由余和李剑华、李天骥、唐豪、顾留馨、陈照奎等同志编写《陈式太极拳》一书”。那么李天骥有否参加《陈太》的编写活动呢？答：没有！ 《陈太》编写组是唐豪、顾留馨、李剑华、李经梧、陈照奎五人，后来，李经梧退出，李剑华因病由沈家桢接替，始终没有李天骥。

这里也有一个必须挑明的历史事实，那就是李天骥先生一直排斥陈式太极拳，在他与徐致一先生合编的大学武术教材中，太极拳一章只有简化24式和吴式二种，没有其他各式太极拳，受到过毛（伯浩）科长的批评。当年因一些友好国家向外交部索要中国的武术书籍，所以国家体委打算出版一本四式太极拳合编的武术书，但遭到李、徐等人的抵制。顾留馨日记记录：59年4月8日“毛、温主张规划陈、杨、吴、孙合并为一，强调不能拒陈（指陈式太极拳）。李、徐、吴坚持拒陈。毛以严肃执行政策为言，李不能不接受”。一个排斥否定陈式太极拳的人，领导上能安排他参与《陈式太极拳》的编写吗?

由于李天骥和徐致一等人对“五式太极拳”的出版有不同意见，才使《陈太》作单行本出版发行。顾日记载：1962年4月14日 “李天骥说不能统一五式”；6月15日记载：“李剑华来信，说徐偏见。李剑华注勿示徐（致一）”；6月26日记载： “李剑华来函”批驳了李、徐的观点。沈家桢函：“默想徐老(致一)或者愿意五式编不成，即最好没有陈式的幻想，则彼吴式太极拳是可独霸论坛”。“徐、吴、李等人排斥陈式，阻挠五式太极拳的合编，不是秘密也”；7月6日记载：“阎海6月30日来信，五式总论很难得到徐、李、孙诸公同意。拟单出，为丛书形式，可自由发挥云”；7月15日记载：“沈家桢信中说：（李）剑华老的签注基本同意我的分析和论点，并批驳了徐老某些看法，如刚柔相济问题、螺旋与抽丝问题，给予我写的部分很大的支持”。(待续)

（编者：参与《陈式太极拳》一书的李剑华先生的照片未能找到，非常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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