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文学奖诗歌奖获奖作品选

成就奖

授奖词

汤养宗的诗歌在反复冲击语言表达边界的同时,也表现出强烈的对话性,通过个体生命在诗歌语言中的敞开,不断开掘精神世界,探寻真正的诗性。同时他的诗歌还具有浓厚的地域性特色,依靠诗歌实现精神层面的返乡。有鉴于此,特授予汤养宗丁玲文学奖成就奖。

汤养宗

福建霞浦人,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诗集《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汤养宗集 1984—2015》等七种。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诗歌奖等。

东吾洋

汤养宗

虎跳峡

真是苦命的来回扯啊,我一直

活在单边。另一半。这一头与那一头。

够不着,与偏头痛。

请允许我,在人间再一次去人间。

允许狂风大作,两肋生烟,被神仙惊叫

去那头。

拿命来也要扑过去的那一边

去对对面的人间说,我来自对面的人间

不识字的春风送来了万卷家书

不识字的春风送来了万卷家书,石头们

举目无亲,混在人间却有悲欢血肉

天地运转,可靠,但从未问过谁家的姓氏

如果春风识字,世界上便多一个

送信人便是嫌疑人,也多了

可以被偷偷拆看的天机

春风永远一副目不识丁的样子

留着与我们一样飘逸的发型

在它手上,国王与女孩的心事

必须同时送达,大大方方或神经兮兮

也不问虫鸟的有病与没病,也不心怀小沧桑

不是大悲过后又来个大惊喜

它随性,不刻意,不去玉门关就是不去

不识字为什么也满腹经纶

没有为什么,天生的仁者,没有用心

用心,何其毒也。春风不用。无毒。

天书

有人终于指着我的额头说:快如实招来

你读了哪一些天书!

这等于说,我与村头那棵大树

一起上过学,等于说我有了相当守恒的时间

懂得众多的石头中,那一颗得了胆囊炎

在辽阔的天空下,非常的

自律,众鸟睡觉我也睡觉

又会独自起飞,并着迷于这种庸常与聚散

总有些神秘的力量教导了我

我如此多维又如此单一

众多石头中,我是经常飞出去捕食的那一块

百鸟齐鸣,又睡在自己的掌心中

小庙关门的时候

小庙关门的时候,山下豆腐店也关了门

天下无事,天下的城已无门可关

但天下永远开合着,看得见

与不让谁看见的门。我正往一座虚拟的城

去踩踏门与道,以再次证明

身体在经历人世的阴阳。

一个人路过的城池多了,会经常地

走错门。走错了门,身体便成了黑客

或将错就错,将左门走成右门。

找不到门的人,自己就是一扇门

半明半暗中,比谁的老江山更赖皮地

在虚门与实门间,站成

一夫当关的样子。这就是天下的闭门羹。

我已大开大合。身体的裂隙处

跳进了几只蟋蟀,这窄门中的小神

正对着遥远星空,倚门对望,申诉,又虚空

火烧山

那日我纵火烧了一座山。十万草木

与一座破败的寺院

虫子无数,在石阶、路脉、树根头

上上下下,这回都无救了

隔山观火的人说,多少年后

终于又有一场决绝

付之一炬便是结局

过后才知空廖,拒绝于世道人心

这座山与放火者都是我自己

前一阵子还与这个人卿卿我我,舍不得

东吾洋

东吾洋是一片海。内陆海。我家乡的海

依靠东吾洋活着的人平等活着,围着这面海

居住,连同岸边的蚂蚁也是,榕树也是

众多入海的溪流也是

各家各户的门都爱朝着海面打开

好像是,每说一句话,大海就会应答

像枕边的人,同桌吃饭的人,知道底细的人

平等的还有海底的鱼,海暴来时

会叫几声苦,更多的时候

月光下相互说故事,说空空荡荡的洋面

既养最霸道的鱼,又养小虾苗

生死都由一个至高的神看管着。在海里

谁都不会迷路,迷路就是上岸

上苍只给东吾洋一种赞许:岸上都是好人

水里都是好鱼。其余的

大潮小潮,像我的心事,澎湃、喧响、享有好主张

低眉处

不是你有地方口音就让你的命

出现与我不一样的山水

也不是反穿着衣服,你就可以做一个

隐身人,走到那条街

意图还在这条街。或者

继续用功,练毛笔字,这个字越来越像

那个字,仿佛一生的改邪归正

只需练上这几笔

一把扫帚扫清了今古。低眉的

是堂上的菩萨。胸藏大恶的,永远是石头。

所有的流水都是那条河的遗产

世事爱翻转,所有的壶都是旧的

最新的,只有正要

出入瓶口与我口的这几口新酒

有许多替身,正在将

这种指认与身份演化成

城南又出新科状元,城北的老榆树

结出了额外的果子

日光之下本来早已没了新事

只有东西南北找到了鸟的翅膀

怪梦纠缠睡不着的遗老

要死要活的大水争走于老河道

他们说流水常新

而再凶猛的流水也只是

这条河流里的遗产

三千里大雾锁大江是新事

过后江面上依然是南来北往的旧船客

不新不旧的,是遍地替身

井之考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你身上

那口井,也试图以

打水之名,借东风,探入你金身塑成的

三千里江山,那传说中的泉眼

身份像是天外来客,掘进狡兔之窟

躬身,隐姓埋名

为翻看流水的秘密,放长长的绳线

这不空之物,一头系着竹篮

供人做无用之功。像钓

钓鱼的钓,也是茫然然独钓寒江雪的钓

封神榜

迪夫说:最神奇的都是非人非兽的东西。

这触及到我部分的经历,关系

河水与井水能否互为转身

四十岁之前,我有过修仙的经历

那时说:封神这种事

离我只差几个天日。而天上云多云少

只有确认我是人是兽后才有区别

就让我成为人兽都不是的那个吧

让我长得更意外些

兽类做的事,一直小心在做

诸事未成,野兽们却一直不肯帮忙。

至今我仍然是半人半兽

而不是非人非兽的一个整体

敲打下这些字眼

身体里藏着的谁便撕下脸皮跟我急

向某个男人借火,再不能嗅到

他身上腥膻的气息,并对我说

同你一样,我也叫未完成。

众多的兽类也拿嫌弃的眼神看我

说我再没有可信的底细。无论是人还是兽

要我交出这一半,或者那一半

逃跑

唉,这也是一门伟大的技艺。太聪明的

是有人设立了这面墙。

精神病医院里,两个患者

每天在重复逾墙逃跑,一个被托起

另一个再被拉上,一斤黄金

带上了另一斤黄金。

继之循环。归零。周而复始。

他们在做下这一切时

世界已经一叶障目。一次又一次

自以为是地翻墙而出,等同于

翻开一张白纸,又遇见了一张白纸

这便是成全。一项逞强的

永怀绝望又心有不甘的行为艺术。

没有比这更自信的,额外长出来的手脚

每一次,他们都以为

自己已经逃离了这地狱,大获成功

一些心甘情愿的事

怀想一豆油灯下,有人仍在为你

守着一扇门。怀想十年后

依然有人在清明的荒山里哭坟

风雨如磐,海边那块石头

人称望夫石,会突然地抽搐两三下

心甘情愿或者永不回头

并有一只鸟,花一般也叫杜鹃,俗名布谷

又叫子规,杜宇,子鹃

仿佛没有这么多名字,就无法验明正身

它一叫便满嘴流血,一叫便叫断肠

有些至爱,我今生已失之交臂

再不能夜半坐起,写下一封信

地址可能有误,却义无反顾地去投递

或拐了一百里路,专程到另一座城

喝一场酒,只为高兴一下。

只有大海知道,自己最深的地方在哪里

这些,已少有人认领与认命

我等待的与你得到的消息已不再统一

选自《诗刊》2019年1月号上半月刊

作品奖

授奖词

江非的组诗《仙鹤》注重对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的展现,以絮语式的自我言说,重新建构词与物之间的关系,虽则从日常生活经验出发,却有着突出的历史感。无论是在精神厚度的开掘还是在诗歌技艺的探索上,都体现出高度的自觉意识。有鉴于此,特授予江非丁玲文学奖作品奖。

江非

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一级作家,海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夜晚的河流》《白云铭》《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参加青春诗会,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北京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现居海南。

仙 鹤

江 非

雄 鸡

我看见那岩垒上的雄野鸡

冬日的轻雾刚刚散去

白色的光中

它转动的眼珠靠近一本恒星上的书籍

我慢慢打量它金色的翎子

听见嗓子间那细细的气息

雾气中也许还隐藏着更多的想法

这只是时光向我们显露的形象之一

也许它只是来向我显示身体和思想的关系

岩石的顶上有一只金色的雄鸡

雾中我来到深密的林中

只是身体踏入思想的领地

冬日的风在抹去树枝对于重力的怀疑

我沿着没有标记的小路重返我的来处

树林中的雄鸡更加闪亮

直到浓雾在一条路的深处再次升起

夏日之树

它被砍倒了

因为遮及阳台

以及阳台上晾晒的衣物

一个妇人

抱着孩子

她年轻的丈夫

在楼下挥动着锋利的斧子

几乎就要贴着地面

但为了斧子更好地切入

他选择了离地

五厘米

他选择了它的根

和他的生活

斧子和理性闪耀

根与枝叶分离

他已经把它伐倒了

它被移到了一旁

就像现在的样子

如今那儿

已经什么都没有

时光到了尽头

季节也不能再创造什么

仙 鹤

是的,仙鹤来自内心——

我和你一起开车去往海湾

很晚了。有一年

夏天。星光闪烁,水面上也有光亮溢出

在一个宽大的门槛内

蓝色的行星,犹如一阵风停止了卷动

我和你,把车停在一棵长青松下

车轮沿着松针,继续穿过世界

在远处的灯塔上,光依靠眨动

唤起人对于人世的不断重复的感觉

我们几乎能看见那闪动中隐藏的银器

看到黑夜中那些细微到无的事物

而仙鹤此时在内心的深处涌起——

但它既不鸣叫,也不飞起

如那些曾经独自伫立的真实的事物

我们站着,面对着海湾,一遍一遍地否定,

又一次一次地肯定

荒 地

要去那荒地上种上一畦青菜

去那儿给闲着的种子安个家

不用怕有虫子会在夜间吃掉它们

也不怕半夜会有更大的动物走过来践踏

给那地上没有生机的荒凉

添上一些新的事物

一些有根和花的事物

一抹新绿,等到春暖花开时

要听听那荒地它说,好,行,可以

要听听铲子培土,而根开始

那荒地,它在你每天都要走过的路边上

已经在那里荒芜了一个漫长的冬季

荒凉得有些让人心疼的一块空地

好像风一吹,就可以把它吹散

如今它需要锚、根、希望、力

和一份干净的勇气

下 午

我请我来看看我自己

我问了我几个问题

请我坐下

我为我掸掉鞋子上的土

显得有些客气

我说客气点没有什么不好

一生难得有这么一次

一生难得有这么一次

我被我邀请到这所房子里来看看我自己

我看到我已经旧了

脸上已经布满了沧桑

我挨着我坐下

看见我已经没有细致的爱

身体上也没有了光

我坐在那里

我在一件孤单的事物里

我孤独地睡着了

爱 情

在一间屋子里待久了

总得出去看看

总得有人敲门

喊那人出来

一个人太静了

总得有一些声响

总得咳嗽两下

把废纸扔进废纸篓

一个人太少了

总得有一个人来打搅

总得把两个人重叠为一个身影

把两份孤独合为一个孤独

总得在一个地方相见

在另一个地方分手

然后握握手

从原路返回

天国的模样

天国一定是我的故乡的模样

住在天国里的人一定是

我的邻居那样

有两个孩子,吃早餐

穿着一件夹克过冬

一定有一辆自行车,可以骑着

穿过天国的街头

沿途有无花果树,和喜欢

吃无花果的女孩

有书籍和读者

白天和黑夜

唯一和杂多

人们围在一张桌子的周围,聊天

和谈论未来的天气

直至一首诗的结束

我的灵魂

我感到我的灵魂

在渐渐地离开我,它要去寻找

一个新的容器

我感到它已经

越来越厌倦,要将我遗忘

它不想和我说话,把脸转过去

它走在我的前面,背对着我

它将我遗弃,扔在一条路旁

好一阵子,才回过头找我

它把我带回家里,让我不要再到外面去

它比我还要悲伤,不想虚度这时光

它比我还伤心,不想再去爱任何人

它比我还绝望,不想再来到这人世

它让我把自己变得快乐一些

澄明一些,崇高一些

它还愿意陪我度完这剩下的日子

尽管日子已被虚空填满,而虚无继续

那些虚度的光阴

也算是对真理的一种服侍

黄昏的喜鹊

黄昏时我想起了我曾见过的几只喜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想起它们

日暮时分人应该想到乌鸦

而不是喜鹊

我想起了它们准确的数量

三只

我想起了它们出现的

准确的时间

冬日午后的三点

我想起了

它们现身的准确位置

我故乡一条小河

对岸的小树林

我想起了

除了我

还同时看见它们的

另一个人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三只喜鹊

我们同时沿着河的两岸走着

要去干什么?

选自《诗刊》2018年3月号上半月刊

授奖词

叶丽隽的组诗《松塔》语言平易,情感丰沛,善于从日常生活出发,呈现俗常事物背后的诗性空间,在自我精神世界的深入开掘当中,思考个体与他者、自我与社会的复杂关系。诗思隽永,耐人寻味。有鉴于此,特授予叶丽隽丁玲文学奖作品奖。

叶丽隽

1972年生于浙江丽水,现供职于丽水市文联。作品刊发于《诗刊》《人民文学》等,并有作品被翻译至德国和美国。出版个人诗集《眺望》《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花间错》,在美国出版中英双语版诗集《我的山国》。曾获浙江省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紫金·江苏文学期刊优秀作品奖”《扬子江》诗刊奖等。

松 塔

叶丽隽

一瞥间

直至又有亲朋离开,才低头思索

自身所处的位置。严寒之下,灵魂也会收缩

有如体内失事

密度改变着我,浮于那表面

一瞥间的恐惧无法描述

脚底下,哑光的薄冰,承载着一个人的沉重之躯

和脆弱信念

我曾怀有把一切都撂倒的决心吗

十多岁,用棒槌敲开

槐湖的冰面,哈着气,自己洗衣服。双手

生出多年的冻疮

更早些时呢,大冬天,乳娘抱着奄奄一息的我

连夜下山。她在冰雪中强忍哭泣

找寻着我的父母,我的源头

响 器

挖掘机轰鸣了半晌后

终于停歇。我从附近医院回来,路过它

张开的冷齿,静悬在冬日街头

刻骨的碎梦里。新雪初降

似乎,某个面目正一去不返

我抑制着咳嗽的欲望,悄悄回到屋里坐下

有人西楼吹箫

雪梨,慢煨在炉子上。随着“咔哒”一声

院墙角那儿,枯萎的芭蕉又折断下一枝

这人间呐,响器众多,动静最大的

来自于我们的胸口:那酝酿中的风暴

那束缚下,无望而蛮力的挣扎

我安抚着。亲爱的,我该用什么来眷恋这个世界

眷恋你

我的七弦琴,拨动着一颗羞耻心

那里有个漏洞啊,我会因

不断丧失而日益轻盈么

冬至日,夜行

“天黑莫出门……”每到冬至日

母亲总要这样叮嘱

可我还未到家呀

天已擦黑。莫非,果真有什么

要我在暗夜中完成?

一路行来,樟树绵延成荫

倘若世事无穷尽

那此刻,我周边,必是人影憧憧

同沐稀疏月影,我竟也

气定神闲,乘着丝丝凉风,混迹于先祖

和神灵间

半掩的院门吱嘎

饭桌上,早已备好的晚餐肃穆、齐整

下樟村夜话

既见君子——

倾慕油然发生。我选择了

离得远一些,静静看你,端坐着饮酒

不时小啜,鲜有话语。直至醺醺然

被人扶进二楼房间和衣卧下

半夜里,我几次,轻轻打开你的房门

以确认

一切安然无恙

——多么难得的山村夜色呀

靠着木栏杆,看土夯院墙上空,星汉浩渺

也看山路巷陌,村舍参差

白天一路行来的鹅卵石,此刻幽幽发亮

所谓良宵,也可以是这样的夜晚

一个陌生的小村,我们到来,住下

夜色如水——

我赞美着乡间,万物怡然,各得秩序

你,悄无声息,酣睡如一尊山神

松 塔

嗨,你知道我的疲倦——

当我握住你,轻轻地

摩挲着你的层层果鳞,你的塔形身躯

你能否听见,我掌心深处

那潮汐一样,不断涌动的暴力

想要用力地握成拳

想要击打和摧毁——但只是,轻轻地……

你的干枯,我的凋敝,这幽暗书房内

日夜点着的灯——也许我们都在

错误的地方

从相遇的荒山携你归来,静置于

每日的案头,我是把你当成了一个象征,

一个警醒:这世间,冥冥中自有秩序——

却时时忽略了

父亲病榻边,有我日益缺失的人伦

激动史

僻静处,也曾暗自反观

常有那刺入内心的羞耻,使我难以自持

即便用双手蒙住整个脸

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激动,源于我今生的诸多错误

因为错误将继续

所以激动

将永不停止——我不否认,我身怀碎浪

这个粗糙的躯体

一直在等待那令人惊异的事物

我的生命之海

涌动一生

也只为追求一个多变的,不可测度的魂灵

群加山中

又一个早醒的清晨。也许是高原缺氧

也许,是夜间那场持续的大雨

河水湍急。坡地上,一个大帐篷在曦光中

寂寥沉静。噢,是在此露营的那一家人

男女老幼、大锅、柴禾、各式炊具,以及

欢声和笑语。可他们是怎么度过这个夜晚的:

当电闪雷鸣,山川沸腾,冰凉的雨水

裹挟而下,冲刷着河床和帐篷,黑暗中他们

紧紧地团聚,犹如这河中顽石,自有其

沉沉内核?昨日,那位年长的卓玛

曾拍打着她身边的草地,热情地向我

发出邀请;羊肉鲜嫩,铜器皿金黄铮亮

而那时,太阳正好,我忙着要赶到坝上

去看看连片的青稞、燕麦和土豆花

将 饮

何事婆娑?漫山遍野,丽水悬钩子——

那嫩汁浆果、绒毛小刺

那遍布着呢喃燕语的采撷之路

我们已分别了多久?轻轻摇晃

手中的这杯果酒

一颗颗去年的悬钩子,沉沉浮浮

在纯净的糟烧酒中

它们依旧饱满、红亮,仿若星群

我的感官模糊……谁来饮尽,这团旧火?

选自《诗刊》2018年7月号上半月刊

授奖词

剑男的组诗《孤独的湖水》质朴、内敛,有着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在及物性的诗歌写作当中,始终坚持存在之思,借由平凡的事物,重新勘问个体的精神世界,在物与我、个体与世界的定位当中,不断建构有效的诗歌表达。有鉴于此,特授予剑男丁玲文学奖作品奖。

剑男

原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等,有诗歌获奖、入选多种选集及中学语文实验教材,现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

孤独的湖水

剑男

动物之心

众多蚂蚁走成一支长长的队伍

一只大脚从上面踩过

它们一阵慌乱后很快又恢复成一条直线

蚯蚓在黑暗的泥土中蠕动

锄头翻开泥土

断成两截的蚯蚓继续在泥土中蠕动

秋蝉夏生秋死不知一年为何物

高高的树枝上

它们仍先知般聒噪着自己短暂的一生

它们这样不计成本地活在人间

仿佛一些人

从高速公路下来一辆冒着烟的汽车

车是空的

我的意思是除司机外车内空无一人

它的屁股在冒烟

它后置的发动机像一个哮喘病人

持续着沉闷的咳嗽声

而车后面是一群背着各色行李的民工

他们几乎是跟着车在奔跑

但是寂然无声的

车在高速公路出口外终于停了下来

司机并没有惊魂未定

他说,其实车也是通人性的

那年有一个濒危病人

硬是像这车一样一口气憋着回了家

然后我看到的

是一群民工推着一辆大客车

在乡村公路上缓缓前进

老瓦山之夜

风吹过山冈,风吹过河流,风吹过夜空

夜半咳嗽不止的人起身关上窗

那么辽阔的山冈

那么幽暗的河流也被关在外面

月亮照过来

像一个孤儿在寂静中敲黑夜的门

孤独的湖水

我爱孤独的湖水,在高高的山上

活在自己的平静中

我爱神秘的力量把它放置在山巅

像神的一面镜子,只映照高处的事物

我爱它不自损溢,安静而丰盈

我爱它安静中偶尔也映照人间的幻象

清亮、无源,长着普通的水草

养育着凡俗的鱼虫

也让我在其中看见沾满尘土的自己

风中的鸟窝

水边苇丛中有一些鸟窝在风中轻轻摇摆

小小的窝,小小的风,像

两个人的默契。它们精致地挂在苇杆上

或许是黄鹂的

也或许是苇丛中更多不知名的鸟儿们的

当割草的船只在不远处出没

我看见小鸟在苇尖上一会儿跳上

一会儿跳下,有不易察觉的恐慌和不安

这是大青山的十月,秋阳浩大

我的母亲正在梯子上用苇草加盖屋顶

寒潮还没到来,风一遍遍

吹过苇梢,像半山寺午后伴经的沉钟声

小镇上的锦雉

锦雉是近些年多起来的,小镇因此用锦雉

作为野味来招徕游客

这是幕阜山中容颜仅次于白鹇的靓鸟

味道远比不上麻雀和斑鸠

仅仅因为美,成了人们的猎物

锦雉不是爱惜羽毛的禽鸟,也不擅长飞行

它们在矮灌中穿梭,行动往往

受累于漂亮的羽毛,但小镇每座小酒馆前

都有锦雉,这是我没想到的

从西边桥头客栈到东边下港油作坊

我看到锦雉一只比一只漂亮

笼中只有一只的都在焦躁不安地走动

成对成群的,都安静地在笼中

像因爱而蔑视死亡,因团结克服了恐惧

秋 阳

秋天来了,屋顶南瓜长不动了,在屋顶

趴了下来,昆虫在动用私刑

把冬瓜叶咬成网状,露出它肥硕的身体

我无所事事陪母亲在屋前晒太阳

云朵在天空游走,母亲养的槐鸭在池塘

伸出天鹅一样的颈脖。很多年

我一直在故乡来去匆匆,好像从来没有

像今天这样奢侈享受过秋日的阳光

我想这对母亲同样是奢侈的

一只七星瓢虫从脚前的南瓜叶上飞起来

我才发现它也有翅膀,阳光照着

母亲头顶的白发,也照着我发白的双鬓

坐着坐着母亲就睡着了

嘴角还留着安详而满足的笑容

阳光静静地覆在她身上,像一支摇篮曲

悲伤不分大小

那年冬天我的父亲离开人世

漫长的时光都在雨雪中

把父亲送上山后

母亲才开始准备过年的物资

不到半缸的晚稻米

一箩筐玉米粒和两箩筐红薯

仅有的小半刀腊肉

除每天送到父亲的坟前外

一直到元宵节那天

才切下一小半烧了一碗萝卜

正月十五元宵一过

我背上行囊到外地去上学

剩下的腊肉

都被母亲塞进了我的包裹里

那天天空凛冽而辽阔

母亲和姐哽咽着

把我送到南江河的渡口边

我看见瑟瑟寒风中

悲伤不分大小

就像大地上的河流四面八方

选自《诗刊》2019年9 月号上半月刊

新锐奖

授奖词

江汀的组诗《幻梦和泥土》表现出强烈的智性特点,在生存与语言的交锋当中探索诗歌的可能性,通过个体生命在语言中的瞬间展开,尝试抽象的存在之思,从而扩展了诗歌的表述范畴。有鉴于此,特授予江汀丁玲文学奖新锐奖。

江汀

安徽望江人,1986年出生,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来自邻人的光》《北京和灰尘》、散文集《二十个站台》,曾获十月诗歌奖、胡适青年诗人奖、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人奖等奖项。

幻梦和泥土

江汀

这确实是我的泥潭

这确实是我的泥潭。

我日常的、不可见的严酷。

那些被遗失的事物,仍然存在,

而它们的名字不可被说出。

零零星星的,但是清澈的声音。

这是春寒,穿过了墙壁。

但我闭上眼睛,不去观看,

因为我的童年是一间暗室。

仪式继续。一颗秋天的心。

过去和未来,疲倦的秘密,

天边的际限,脸上的皱纹。

于是你沿着泛白的堤岸走过。

那么多的呼吸,涌到我的四周。

我将在街道的底部猛然醒来。

——写给穆旦先生

我的生命,继续向前延伸。

一个阴沉的下午,一切重复如旧日。

只有老人和孩子散布在这里,

我的面部,被涨潮之水漫过。

他回到自己极端的处境。

在困窘中,他检视各种感觉。

他熟知世事,和它青翠的性质,

在漫天的尘霾中,他听到鸟鸣。

我的身边,伴随那支智慧之歌。

我才刚刚开始熟悉自己的血液,

仿佛其中有一团悒郁的绿色。

他曾是自己全部的思索。

他的生命,曾在某个时刻静止,

他的身边环绕春天的幽暗陈述。

我们总是需要时间

我们总是需要时间,

去理解每个初识的朋友。

从台阶走下,停留在底层,

驱散那里的一阵雾气。

步行回家,路边的窗户敞开,

那么多的生活供我们取阅。

可是有一种仍被遗漏,到处游移,

访问所有沉默的人。

一天前所未有地漫长。

从现在开始,钟表不再值得相信,

你进门之前,街区已经变得腐烂。

尽管树冠上的风筝还在。

你可以说出一个词语,

而它的读音,肯定已然改变。

幻梦和泥土

他仍然走在自己生命的幻梦中。

又分明看见,蝴蝶飞进了室内。

欲望陪伴着,带着药味气息。

摘下一片叶子,这多么真实。

之后他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明白了枯竭,如明白干渴。

积雨云徘徊在街区的边缘,

始终俯视那个梦游中的男人。

他不得不熟悉北京的霉菌,

任由它们轻易地占据物品,

像证明某个著名的历史事实。

他接着返回自己巍峨的梦境。

日历上的数字,像一连串光斑,

他的手中,捧着这些明亮的泥土。

于是我怡然处于阴影之下

于是我怡然处于阴影之下,

因为疲劳,而渐渐入睡。

窗户好像冰块,嵌在夜晚内部,

那样的黄色接触我的眼眶。

我承受了所有幻想的风雨。

像他们那样生活,才是对的。

这一段路程已经快要走完,

但声音和尘埃先于你而消散。

那曾是年轻而宁静的早晨。

天空和地面,潮水般向你涌来,

一个陌生人正推开玻璃门。

而我接着融入微弱的震颤。

街灯、火车、白云,漠然地徘徊。

我的诗作,将是自己唯一的历史。

粉 末

漠然在生长,像院落里遍地的苔藓。

也许是那绿色,封住了先民的口。

我推开木窗,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

时间回到这里,像顷刻降临的粉末。

黄昏的时候我理解了沥青

黄昏的时候我理解了沥青,

它正抚摸我的灵魂。

“让他们归乡吧,”我于是说,

并且从一个梦中惊醒。

但狂怒的他们呼喊着:

“必经之路!”仿佛钟声。

手 记

我喜欢那些树,

安坐在村庄的山坡上!

或许是一个夏天,

或许是异乡的黄昏,此刻。

乡愁准确无误地降临。

我怀着一颗心,

穿行在必然和规律里。

准确无误地——在那里还有孩子们嬉戏。

秋 日

一首凄楚的歌,但歌者并不懂得。

他只是获得了里面的一团橘色。

也没有什么话语可供再次说出,

从傍晚的天空下走过,电线交织。

一种新的生活,仿佛重新开始。

旧日的经验消退,就像树影幢幢。

他的头顶,是一颗疲惫的星星,

他想象着,家乡的荷叶悄然枯萎。

南国的正午

巨大的芭蕉叶,蒙住了我的车窗,

光线昏暗,逐渐又恢复明亮。

想到这狭小的空间,仿佛重重叠叠,

片刻间,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这颗心感到疼痛,一切正在发生,

一切又都是去往彼岸的烟尘。

我紧闭双眼,注目那种真实,

那短暂的寒冷,在南国的正午。

选自《诗刊》2019年4月号上半月刊

授奖词

年微漾的《大地的声带》是一组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诗歌,通过空间上的漂泊感和时间上的纵深感,将自我放置到无限的世界当中,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在行走当中完成对历史感的呈现。有鉴于此,特授予年微漾丁玲文学奖新锐奖。

年微漾

原名郑龙腾,1988年出生,福建省仙游县龙坂村人。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参加第35届青春诗会,曾获柔刚诗歌奖,著有诗集《扫雪记》等三部。

大地的声带

年微漾

雪夜寻沧州铁狮子

大地无所事事,除了下雪

宽广的省道边,仅剩一家烧烤店

那里供应毛豆、啤酒、大蒜

鸡翅和香菜,米饭生硬

女店主声音结冰。听说从此地

去看铁狮子,尚有十里来回

沿途路过发电厂,空无一人

旧州镇的孤独,在高压线上哔哔作响

继续往前走,还是无人可邂逅

铁狮子,就站在它的轮廓里

铁锈几乎搬空了它的身体

我已经快忘记,自己为何坚持

要找它,但记住了每个脚步

我是在抬头间,突然意识到

我们互为真身与倒影。那天夜里

天地之间只有一人,与一狮

至少半吨的雪,落在我身上

但今天回想起来就好像

北方星火四溅

过豆村佛光寺

河水又冻紧几分,将大寒送过对岸

行走在上面,能看清自己

在尘世的惶恐。一整天都在刮着风

松树摇晃,往院墙上倒出唐代的影子

经过了一千多年,今人和古人

到底有何异同?不过都是些

行走着的残破的泥胎,在大殿上香

礼佛和跪拜,无数身影重叠

如同斗拱,把虚无架高。在北方

我见到一个人,他出门许久,距镇上

还有三十公里,距省城十二摄氏度

距他的死期,只剩一百零三天;在北方

我拍过一张照片,大地辽阔,荒草如烟

天空蓝得有回音。妻子与我相互依偎

像廊庑上的一对檐柱,我们都有着木头

坚韧的品性,也怀揣一颗在火中私奔的心

在正定古城望星空

声音先于表情,位置大过关系

这是尘世的秩序

星空中,存在着另一种现场

一部分的星辰

照亮另一部分,它们又反过来

辉耀着地表的一切

夜深了,男人搀扶着家庭

走下城墙;夜深了,有情侣合影

老人平静,是默许了瓮城

给予的安全感。我渴望此时在此地偶遇

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最终也没有

哪怕早已准备好了对白

哦!每个人都需折返,在无效的

行旅中。他们没能在星光下

找到出路,但已从光亮里获得了安慰

苍穹生生拗弯了自己

我赞美它扭曲的身体,足以包容

所有发光的生命、命运、爱和恨、得到与失去

初上龙泉寺

那些四众上山,据说是为了逃离

但注定终究逃不出

“逃”这个念头。而我们三人辗转

来到此地,喝最甜的椰子

然后丢弃,无所事事

又在山门留影,仿佛是把悠久的年月

都护持在手里

是啊,怀揣着空心与山水相见

那么一座山、一条河

就是这颗心在尘世的倒影

想起某个春夜,在北京,天还冷着

床头摆放两本书

你看不见雨丝,也听不到雨声

但你就是知道

外面正在下雨。你想到了悲伤

却不知从何悲伤

到后来,雨把自己都下完了

这才真正叫人悲伤

在云冈石窟

千山凋敝,白雪茫茫,零星的鸽子

飞出夜晚。是湿漉漉的夜晚

和冰封的夜晚,如同个身穿黑袍

的供养人,在漫长的无明中

将佛像擦洗。经历过许多年月

这里已是人迹罕至,鸽子在佛的臂弯

生儿育女,朔风吹动铃铛,那响声

取代宗教的契约。哦,所谓信仰

不过是为一种命运,营造了轮廓和背景

走在晋北的土地上,我和我的妻子

像早就料到会如此,一丛丛枯草

咽下我们的跫音,也吞吐过落日与朝阳

这人间,这尘世,被我们凌驾过的

微小事物,替我们保管着丢失的仪式

一个人在泸州望长江

江水浩荡、清冷,在堤岸上发出响声

东门外此刻的时辰,正是千年间

用旧的时辰。云霞朝傍晚飞去

天色渐暗,一些家族覆灭但姓氏仍在

一个诗人以诗歌窥探仕途,终究又沦为

仕途中的不归人。船只安稳停泊

并不急于亮灯,在这入夜时分

脚下的渡口拓宽成码头,看起来

形同某种训诫。一个人站在长江边

不可极目远眺:上游布满战事

下游埋葬着旧朝,唯此身前的一段

收起野心与绝望如少年。一个人

站在长江边,就像回不去的水

接受同类的安慰——江水流了

那么久,也那么远,没有未被皴法

所驯服的山峰,在尘世的画图中

在呼市谒青冢

山顶是一间亭子,四野开阔

在上面能望见

很远的地方。不巧那天着了火

东面的黑烟腾空起

博物馆在西南,被建成沙丘的模样

我和一位温州女人

站在路边等公交,但车子许久

都没有到来

她接了一个电话,脸上依稀

有泪痕,像雪水在初春

收复的失地

她怀抱女儿躲进大衣

那件大衣

分明就是未被风凿开的雕塑

我望着她们,想到内蒙

不是一个省,而是某种命运的代称

我想她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而她并没有

车仍未来,我们仍在等待

天色已是黄昏

茫茫荒漠中

她的爱简洁,如孤悬的星辰

汾河致远

院子里的草又长长了

相比往年这个时候

已经足以没过来访者的双膝

想来是因为今春的雨水

特别丰沛,从清明到立夏

似乎从未间断过

是啊,一个人在此间住得久了

难免染些神经质——尽管她的笑

像极了黑色甜品上那颗朱红的樱桃

许多年前,有群人相约去庆生

设宴校门口,合唱生日歌

银戒装在锦盒里,发出微弱的脉搏

在足够短暂的永恒之中

回忆就是恩宠

而未来形同噩耗

女主人说:割草的人外出有阵子了

至今还不知归期。而我们此番来看她

也依然没有打算告诉她他的死讯

大地的声带

雨停了,乡野潮湿

夏日总体的悲伤

是鹧鸪声中没有鱼腥的悲伤

一个男孩蹲在井边擦洗单车

“你要去到哪里?”这时传来

父亲发问的声音

怀揣巨大的敬意,他给予了回答

“沿着公路一直骑

就能到达县城”

最艰难的那段路,是入夜前的一段

风像纤手环住腰。因为发力而抬头

就能看见月亮,正枕着滴水的树枝

一个人在夜半雨声中醒来

夜晚借走了梦话

才将这场雨说完

十年前我只认识很少的人

而你是其中一个

你告诉我家乡的山洪正在退去

鹅卵石很快就会回到水面

就像你的化名并没有

在最初的陌生中逗留太长时间

选自《诗刊》2019 年12 月号上半月刊

授奖词

王风的组诗《星空》语言凝练、内敛,善于穿过日常生活的表象,直抵内心世界。在反复磨练诗歌语言的同时,以自我言说的方式赋予抽象的精神世界以具象的内在逻辑。看似沉静,却有着丰沛的精神力量。有鉴于此,特授予王风丁玲文学奖新锐奖。

王风

王风,女,曾用笔名缎轻轻。生于皖南,定居上海,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诗集《心如猎犬》,文集《一人分饰两角》。入选第34届青春诗会,2017年十月诗会。获2020年《十月》诗社丽江情诗会特别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新锐奖。

星 空

王风

魔方中的女儿

每一面,都倒映着

黑色眼珠、童音、双翅娇小

衔着橄榄枝:我曾带她去希腊

冬日街头,看雅典娜赠予人间

橄榄,一片镇定的安眠药

街角的教堂来自先人,魔方的深处

忏悔者们站立着嘟囔

我怕这声乐共鸣如魔方达到神秘的统一

——可能我也是有罪的

女儿玩着魔方,世界微小

她在严肃捕捉,那每一棱面相同的色

秋之幻觉

时时有幻觉,古猗园水面上的枯荷

无人可夺走她的叶面之圆,茎上的锯齿,产下莲子

无人可驳倒

她、她的女儿和她的母亲

三个女人的生活中有细密的圆石,湿润而沉重的爱

这是世间的避难所,水草缠住她们的胳臂

这片枯荷有不确定的自信,在幻觉未消失之前

基菲夏:要倒下还是要站起

“人人都爱基菲夏” ①

这话吐自一个肥胖的希腊商人

多雾的早晨,灰白的区域在他口中吐出

铺开一张地图,瞧,这是大使馆

这是基菲夏

而剥开灰白,一大片翠绿挤出

枝叶缝隙没有中国的翠鸟

成群的鸽子,懒洋洋地踱步

啄着地面

石子、灰尘、面包屑

八十岁的希腊老人,钢琴教授

拄着拐杖,热情地用英语说出

他与中国的渊源

哦,他热爱中国的珠宝,还有中式家具

屋中心的黑色钢琴,证实这片断的真实感

我不想了解你们

明朗的、悲伤的过往

还有你们,处于世界各个角落的故乡

老去和死去必须得在诞生的地域吗?

这也将是折磨我的一个命题

屋外松树林的尽头,始终悬挂他衰老脸上的微笑

酸味的叶子,灰鸽子振翅飞向远处

————

注①:基菲夏,希腊地名,位于雅典北部。

希腊:你的眼

车辆在破落的街区间加速驰行

我拽紧女儿

每个人都在速度中被安排了更好的命运

尤其你我

黄色落败的果实

嘴唇里含着吞吞吐吐的语言

难以被倾听

难以吐诉

我们难以了解彼此

但旅人的眼里,升腾着面包的热气

冬夜沉沉,屋子里熊熊烧着两个壁炉

我爱那间屋子

认为它适合写作

从露台可以看见爱琴海

两个欧洲女人倚靠在厅里

她们的眼里,种着灌木

现在她明白

不要向一个现实世界的女性发问

去理解已消亡的古人,比如李清照

与书页里立起瘦削的影子窃语

曾经,她驱车行驶在无尽的高速公路上

两侧是葱绿的尖叶黄杨树

年轮一圈圈令人晕眩,她绵软的胸腹

一腔湖水沸腾

连接着远处的东海

飞驰,冷风冲进驾驶室内

此情此景的裂口中可窥见结局已定

星 空

星空是矢量的

可以奔跑,或者静止,也可能抵达

一条无尽的天路

我恨。在长久的掩饰中

拒绝出于施舍的爱

这天地广阔,冷风亘古、匀速

每一夜,睡眠赐予人们死而复生

我爱。这莲花瓣般——层层叠叠的星空

葡 萄

葡萄,要漂亮,要喝下杯中水

要摇晃瓶口倒出紫色的汁液

声音吵闹,此起彼伏

这是我一个人化作的葡萄

一个脱离人类的中午

葡萄,不要云雀叼

不要棚架爬

不要在街边蹲在冷风口的你

转动眼珠,驱赶困倦

一把葡萄,酸得掉牙

写 作

把自己砌进墙里

青灰色的泥汤从我眼里流下

像大地的女儿

你可知

在我的家族,我是最小的女儿

在神佛的祇堂,我却失去了性别

为了那一面有神性的墙

头抵着墙

成日里诉说我的悔意

不要叫我看花开

不要给我指越过高高枝头的月亮

在墙的隙缝里

大地呼吸,松弛着不再思考

我呼吸这些喻意

这些墙壁,这些汉语……

选自《诗刊》2019年6月号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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