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伊沙《鸽子》

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十面埋伏:伊沙《鸽子》

总第8期/刊《特区文学》2018年第2期

徐 江:诗意与事实

世 宾:坚定者的形象及“念”的写作

西 渡:冲天大火中的高翔

吴投文:专注于内心神迹的晃动

赵思运:为灵魂“赋形”

向卫国:鸽子的灵魂为诗照路

韩庆成:鸽子的重影

杨小滨:一只鸽子的涅磐

徐敬亚:读出一种伟大的情感与滋味

鸽子

伊沙

在我平视的远景里

一只白色的鸽子

穿过冲天大火

继续在飞

飞成一只黑鸟

也许只是它的影子

它的灵魂

在飞  也许灰烬

也会保持鸽子的形状

依旧高飞

(2000)

伊沙简介:

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原名吴文健。生于成都,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著有诗歌、理论、小说、文化批评等各类著作逾百种。代表作《饿死诗人》《伊沙诗集》(共五卷)》《中国现代诗论》《谁痛谁知道》《狂欢》《一个都不放过》等。作品被译成英、德、韩、日、瑞典、世界语等多种文字。2016年在首尔获第一届亚洲诗人奖。

徐江:诗意与事实

《鸽子》是伊沙进入21世纪以来,短诗创作中重要的代表性作品。近几年,伴随着流媒体在当代汉语诗歌阅读中的普及,正得到越来越高的推崇。

一只白鸽穿越火海在决绝地飞着。哪怕全身被变成黑色,哪怕自己已经变成了影子、灵魂、灰烬……仍然义无反顾地高高飞着。这恐怕也是近二十年来,汉语诗歌里出现过的最惊人的意象。它背后所深藏的意蕴,可以让每个人都说一点独属于自己的领悟:比如人生,比如理想,比如强压力下的生存意志……一只鸽子飞着,这是事实,也是诗意从世俗的烟雾里展开双翅飞起的路径。

我们知道,伊沙是以抒写“事实的诗意”为重要标志的“后口语诗学”的发起者,其众多的代表作,多以“及物性叙述”构成主要的诗写特征。对于习惯了用美学上的经验主义进行阅读的人们来说,《鸽子》一诗好像不属于那种典型式的伊沙风格。但是,这样读解又有些僵化——谁说“及物性叙述”就必须有一个完完整整的情节?“事实的诗意”就必须写完一件事、一个场景的来龙去脉?

所有杰出的作品,都是可以用这样、那样的相应理念去阐释的,但对所有高明理念的理解,如果不能遵循“诗无定法”这一更高的创作原则,其对创作带来的结果一定会是灾难性的。伊沙不是一个单纯为构建理念而写作的诗人,他在建构自己的诗歌方法论的同时,始终秉持着一种带有体温的(不要以为所有用口语写的诗就都带有体温)、“与心灵同步”(不要以为整天高喊“灵魂”的作者就真能靠近自己真实的心灵)的原则。而这,恰是同时代一些追逐野心的作者,在漫漫路途上所容易背离、遗弃和忽略的。

世宾:坚定者的形象及“念”的写作

所有人一看就明白,伊沙这首《鸽子》描绘的是一个坚定者的形象。作为鸽子的他者,诗人并没有融入鸽子的世界,他只是依靠“看”和“想象”,用借来的语词来描述鸽子的形象。描述时,诗人第一层是用“看见”,“一只白色的鸽子穿过冲天大火,继续在飞”;“飞成一只黑鸟”,这可能是看见,也可能是想象,因为后面跟了一句“也许只是它的影子”,这一句的不确定也使上一句不确定,但可以肯定,它依然在飞;这是“看”的层面。“它的灵魂在飞”,那就肯定是想象了。诗人到此已竭尽全力在建立一个坚定者的形象,肉体“也许”被摧毁了,灵魂还在飞。是的,按诗人的思路,必须坚定到底,那么“也许灰烬/也会保持鸽子的形状”一句就应该改为“纵使灰烬/也会保持鸽子的形状”,“也许”太不肯定了,不确定就显得句子乏力,而且也就无法让诗句把自己想表达的尽人意地表达出来。

问题是,口语化写作是一种“念”的写作,它习惯用“看”、“想”的他者角度来表达想法、态度,这种写法并无法进入“世界”,它的语言更不是从“世界”(指一个成熟的诗人对其要完成的诗歌世界的想象,见本人《诗·语言·世界》一文)里出来——它只是一些达意的词,这也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说的“是词不是语言”。口语化写作是没有“世界”的;多年来,口语化写作总是在喊着“身体写作”,但他们简单化地把“口”、“嘴”作为肉身的身体等同于诗歌世界的身体,那些嘴说出的“口语”就天然地带着身体;但对于诗歌,没有“世界”,就没有身体,也就没有语言。反过来说,“念”的写作导致了语言与世界的剥离,它只能通过段子、脑筋急转弯、旁白和一点意味的情景、情节描述来表达一些确定的“想法”;由于语言被转换成词,幽暗、复杂性的世界便对口语化写作构成了屏蔽。

在“念”的写作之外,“灵”的世界宽阔无边。“灵”的写作联结着历史、存在、文化、记忆以及疼痛、欢乐、宁静那来自整体和个体的深刻体验和独特的感悟及其呈现。

西渡: 冲天大火中的高翔

这首短诗,宛若一幅木刻,用简劲的线条刻画出了一只在冲天大火中高飞的鸽子的形象。但这个形象本身又是超出纯视觉形象的。如果真用空间的木刻来表现,它只能到“一只白色的鸽子/穿过冲天大火/继续在飞”为止,而且只能以静止的形态来表现。但诗作为时间艺术的优势,是可以在时间中继续推进这个飞翔的过程。这首诗的特殊之处,这个时间的过程是借助想象来进行的。第一层的推进,诗人想象鸽子在大火中“飞成一只黑鸟”,甚至“只是它的影子”。第二层的推进,是进一步想象为“灵魂在飞”,连身体也没有了,却仍然“在飞”。最后一层,灵魂也消散了,只剩下了“灰烬”,然而这灰烬“也会保持鸽子的形状”,“依旧高飞”。通过这样的三次推进,诗一层层深化了大火中飞翔的鸽子的形象,把它深深刻进我们的脑回沟中。这首诗语言简洁、朴实,具有表现力。“在飞”“飞成”“在飞”“依旧高飞”,四次与“飞”有关的重复和变化,也恰到好处,突出了鸽子在大火背景之上的飞翔之姿。

吴投文:专注于内心神迹的晃动

在伊沙的诗歌中,《鸽子》是比较特别的一首,与他惯常的口语诗有较大的偏离。从诗中呈现的情景来看,诗人是站在高层建筑物的阳台上,视野开阔,一览无余,此时,一只鸽子出现在诗人“平视的远景里”,境界倏然变得生动起来。“平视”与“远景”二词在此用得极好,既有适度的距离感,又有适当的视角,似乎一切都在诗人的胸襟中,似乎一切又都是多余的,诗人的视野中只有一只鸽子在飞,“一只白色的鸽子/穿过冲天大火/继续在飞/飞成一只黑鸟”。诗人的注意力全部凝聚在一只鸽子飞翔的动作上,由近及远描写一只鸽子在视野中的变换,既是写实,也是虚境,在客观场景的变换中,也有诗人心理上的某种变幻。

在我看来,诗中的描写是冥想式的,诗人屏息静气,在空茫的视野中专注于内心某种神迹的晃动。一只白色的鸽子愈飞愈远,飞成一只黑鸟,飞成一个影子,最后飞成一片若隐若现的灰烬,但“依旧高飞”。透过客观的描写,诗人的心中似乎有一面灵境,一只飞翔的鸽子投射在这面灵境里。这就是诗人的内在心像。鸽子“穿过冲天大火”,继续往前飞,这是诗人情绪和心理上的变异,在写实中有恍惚的虚境。此处,冲天大火并非实有,大概是层峦叠嶂的云彩,是一片光焰灿烂的火烧云,或者,冲天大火就是一个隐喻,让读者联想到一只鸽子旅途中的危重体验。一只鸽子的灵魂像一片灰烬一样轻,却是如此坚韧,如此引人遐想!穿过冲天大火的鸽子又是如此孤独,即使飞成一片灰烬,它的灵魂仍然高傲,在洁净和空茫中往前飞。

《鸽子》是一首意蕴丰富的诗,写得异常简洁,诗人抓住一个片段,在想象中为一只鸽子“塑形”,虚实结合,尽得白描的好处,又在空白处着力,带动一片空茫中的郁郁生机。伊沙以口语诗著称,善于在日常生活的片段中发掘诗意,被看作诗坛的高级“段子手”。伊沙有一个说法“事实的诗意”,被他自己看作口语诗的准则,实际上,他的毁誉都在这上面。此诗可以代表伊沙诗歌的另一面,既有“事实的诗意”,也有超出“事实的诗意”的空灵和舒展。当然,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诗人的胸襟,一首诗及物太过则显得凝滞,不及物则显得过于漂浮。此诗的妙处是恰到微妙的平衡,及物与不及物,在场与不在场,都在一只鸽子的身上御风而行,蕴含着诗人奇妙的生命体验。就此而言,诗人的内心有一个看不见的窗口,他看到的是虚无和实体。

敬文东:被受命的路

由于“受命”一词的提领,这首诗的音调,自开端处便潜入低声部,庄重且沉稳的陈述句,勾勒出“路”之为承担者的命运。“路”虽在众生身下铺延,但诗人却在仰视,仿佛“路”是骤然挺立的无字碑,有历史的幽暗,或往事的荣光,而它自身终归旧日子般虚渺,在众生的盲视里哑然,往复模拟西西弗斯的轮回。以咏史的深心来咏物,诗人把“路”写成遗迹,过于古老,近乎荒芜,与之相当的灵魂方能发见它,继而将隐埋的意义渐次读出:“路”在负重、守夜与旁观,“路”以它的广阔捍卫正义、公理与慈悲(“比阶层直,比尘埃低,比暴政宽,身上//印满谵妄的脚印”),亦以它的沉默佑护同样不事喧嚣的美善(“当它受命去思考,蟋蟀开始歌唱”)。诗人的抒情器官,以紧缩的心悸状态,将诗形收敛为以“路”为对象的纪念仪式,力求简练以免落得强说愁的嫌疑,“路”便成了并无特涉的集合词,干瘦,抽象;又力求紧密以免滑向太浅白的窠臼,“路”便也成了亟待持续升华的巨型词,拥挤,繁复。一如不胜枚举的哲思之诗,这首作品由“路”反视人类命运,看来没有什么失误,是一次安全的书写,但问题是:倘若抹去诗后的日期,我们时代的读者能否指认出它属于当代?

赵思运:为灵魂“赋形”

口语诗体近年的迅猛壮大带来了诗坛前所未有的“喧嚣”,也招致了不少“诟病”和非诗学的攻击与谩骂。早在2000年,伊沙用口语体完成的一首意象诗《鸽子》,在今天看来仍然是一首杰作!它将对口语诗的质疑者打出一记漂亮而响亮的耳光!

《鸽子》是一首骨气奇高之作!它以极强的镜头感勾画出一幅深刻的灵魂剪影。在一场冲天大火的劫难中,“鸽子”不仅没有死去,反而浴火重生,获得了凤凰涅槃一般的生命升华。镜头从“平视”逐渐变成“仰角”,从“远景”变成“近景”乃至于“特写”,虽然穿过冲天大火的“白色的鸽子”肉体成为“一只黑鸟”,甚至变成“灰烬”,但是仍然保持“鸽子的形状”,依然保持着倔强的“前倾”的“高飞”姿势。这是高贵的精神剪影。“鸽子”的形象经历了“白色的鸽子”——“黑鸟”——“灰烬”的演化,短短的10句,出现了4次“飞”,形成的内在“力的图示”,构成了无法穷尽的强大精神“势能”。“鸽子”意象从形似到神似,简洁有力,具有“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强度。

向卫国:鸽子的灵魂为诗照路

伊沙这首《鸽子》也许是有来历的。据说毕加索最早画鸽子始于1940年德军占领巴黎期间,是为一个因养鸽子而被德军蹂躏的邻居老人画的,后来在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毕加索又连续三次为世界和平大会画鸽子作为会标;而把毕加索的鸽子命名为“和平鸽”的,则是诗人聂鲁达。这些是不是真实的史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鸽子作为和平的象征已然被世界人民所接受。

但是,世界本身是血腥而冷酷的,和平从来不会自动到来,它需要付出勇气,需要永无休止的斗争,需要血和泪,需要死亡。所以,诗人笔下高飞的鸽子必须“穿过冲天大火”,必须由“一只白色的鸽子”“飞成一只黑鸟”,飞成“灰烬”,飞到只剩下“影子”或“灵魂”,但它仍然在飞,仍然“保持鸽子的形状”——当然这已经是一只用眼睛无法看见的鸽子,它的形状已经融入虚空,唯有诗人的心灵能够看见。毕加索的鸽子有胖有瘦,有具象有抽象,最简单的一只只是几根线条;诗中的鸽子显然也经历了从具体到抽象,从有形到无形的身体蜕变,不变的只是它的灵魂。

非常有意思的是,以写作“口语诗”闻名的诗人伊沙,却写出了一首兼具意象主义和浪漫主义特征的诗作,因为这只“鸽子”一下子就让我联想到高尔基《伊泽吉尔老婆子》中那个高举自己燃烧的心脏为众人照路的英雄丹柯,以及那只高傲的海燕。可见,无论什么诗,都需要一颗伟大的心脏;能够为诗照路的,是鸽子的灵魂。

韩庆成:鸽子的重影

《鸽子》一诗中的那只鸽子,给我们留下的是五重身影。第一重身影,是白色的鸽子;第二重身影,是黑色的鸟;第三重身影,是(鸽子的)影子;第四重身影,是(鸽子的)灵魂;第五重身影,是(鸽子的)灰烬。虽然,诗人在短暂的平视中观察到了这五重迥然不同的身影——颜色从白到黑,迥然不同;影子与真身,迥然不同;肉体与灵魂,迥然不同;活物与灰烬,迥然不同——但这五种不同的身影,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飞。

那么,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鸽子呢?为了飞,它不惜以纯洁之身穿过火海,不惜由白变黑(被“大火”污名)。身陷“大火”之后,不惜以自己的影子、自己的灵魂继续飞。变成灰烬之后,仍然执着地“保持鸽子的形状/依旧高飞”。

在看到“灰烬”这个词的时候,我明白了诗人不只是在赞美一只鸽子。我更加愿意相信,他是在赞美一个与鸽子所象征的自由、高贵、和平密切相关的人,一个把信仰带到灰烬中的人,一个作者曾经平视的人,一个或许已化为灰烬,却因无畏无悔而获得永生的人。这个人,是我们时代的先知。

杨小滨:一只鸽子的涅磐

伊沙的诗,印象中段子式的居多,但这首摆脱了段子的模式,带来了一些新的气象。这首诗也突破了写实的框架,营造了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场景,画面干净简洁清晰。“白色的鸽子”,令人想起毕加索和平鸽之类的美好形象,但穿越火场之后(可能是被烟熏得)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或许意味着经历了战争或灾难而染上了创伤的痕迹。无论是“影子”还是“灵魂”还是“灰烬”,都暗示了它已经不是原先那只肉身的白鸽了,而成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尽管以负片的形象出现,但更体现出浴火重生的意义。这当然令人不能不想起郭沫若的新诗经典《凤凰涅磐》,主题来自一个本源性的神话原型:葬身于烈火的神鸟以复活获得新生。当然,《鸽子》和《凤凰涅磐》的差异也是显见的。郭沫若的语调和语气极为高亢、响亮,代表了一种对未来的强烈召唤。《鸽子》这首短诗基本是简约的场景勾勒,以近乎静态的黑白画面描绘出甚至带有一定日常性的一个片断。换句话说,《凤凰涅磐》营造的那种牺牲般的、烈士型的情绪不复存在;《鸽子》的调性更加平淡,自制,体现出首句中“平视”——而非仰视——的视角。

徐敬亚:读出一种伟大的情感与滋味

在中国大多数诗歌批评家眼中,伊沙是一位比较难予评价的诗人。这不仅是因为他惯于纵横独行的性格,更多可能是缘于伊沙诗歌的复杂性。而很多批评家一遇复杂便立刻变得简单而缩。其实对于写作风格复杂多样的诗人,非常好办。那就是看他的最高点!——正如让我们评价索托·马约尔一样,他保持的2米45世界记录就是这个人的高度!哪怕索托·马约尔某一次连2米也没跳过去。诗人不是一个生产流水线。在与意识、语言的搏斗与妥协中,他的轨迹一定是一条上下起伏的曲线。一位诗人的最高点,就是他曾经震撼过我们的那根最高横竿的刻度。

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我很震动。它既是平白的,又是象征的。它把朦胧诗式的现代手法与后现代的口语写作溶为一体。由于这首诗,伊沙的跳过的横竿又增高了。其实真正的好诗是没有手法的!

我大胆猜测,这首诗是缘于诗人对于大火中飞翔的灰烬的一次观察与想象,而且那卷曲的灰烬很可能是一张刚刚燃烧过的纸。而从一个美好得令人颤抖的诗意胚胎,到一首完美的诗之间还有一座座高山。伊沙的演绎可谓一次经典的妙手偶得。他把飞的主体一层层加到了5个——白色的鸽子在飞→黑鸟在飞→影子在飞→灵魂在飞→灰烬保持鸽子的形状在飞。只有写过诗的人,才知道这其间进行了多少场景、形象与语义的复杂转换。只有高超的操作者才能在最后定稿的10行中把意念摆弄得如此顺畅,把62个汉字修妆得这样朴素而高深。

作为与伊沙有某些相似记忆的人,我无法掩饰我从此诗中读出的另一种伟大的情感与滋味。诗人像本时代一切有良知的公民一样,以“平视”瞩望“远景”,向一双迎着冲天大火飞翔的翅膀致敬,那是一双伟大的翅膀,尽管那些羽毛已经被熏黑,甚至被烧成灰烬……它依然保持着一种鸽子的形状。正像诗人郑重地使用过的那样,那翅膀永远在意念中“继续在飞”,“依旧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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