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书屋·王凌琴散文】风萧萧兮渭水寒 ——沙苑往事之三(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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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兮渭水寒
——沙苑往事之三(修改版)
原创/王凌琴
清凉寺护砚
梨花村西十里,是苏园村,苏园村北沙坡上有一大寺,名曰清凉寺,据传清凉寺是北魏名臣苏绰所建。后来隋炀帝亡国,苏威遂在此隐居,建有苏园,后繁衍成苏园村。
一千多年过去了,清凉寺、苏园村依然存在,可村中再也没有姓苏的人了,却在清凉寺留下了一个镇寺之宝,“苏公砚",据说苏绰有名的“六条诏书"就是用这个砚台写的。“六条诏书"后来成为历代帝王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参考政策,苏绰苏威父子借以名垂千古。苏公砚当然成为传世之宝而被“藏之名寺"了。
岁月如水,冲淡了许多曾经辉煌的东西,但清凉寺、苏园村却历经千年的风雨存留了下来,湍流不息的渭水、连绵不断的沙苑把这里围成一隅,天高皇帝远,没人注意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苏公砚竟在这里靜静的渡过了千年时光。
清朝末年,最后一位主持慧定禅师圆寂之时,颤颤巍巍从最后面的大雄宝殿毗卢遮那佛像下面的一个暗室里取出了这个藏在木匣中的石砚,递给了唯一的俗门弟子石蕴玉,动荡不安的社会时局使清凉寺陷入困境,原来的弟子纷纷离去,只剩下这个在此读书准备赶考的年轻人。那一夜,方丈室灯光迷离,老禅师气若游丝,他端坐于蒲团之上,说出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偈语,“大千七宝,以用布施,因缘福多,得福德多。"便闭目坐化。
石蕴玉成为慧定的关门弟子。在没了皇上、民国取而代之之后,群雄并起,遍地烽烟,石先生一颗热切上进的心便冷了下来。他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自以为禅师把镇寺之宝给了他,就是把清凉寺、把弘扬佛法的责任给了他,他虽然未入佛门,却愿意守着清凉寺,在这里读书,等待那绝世高僧的出现,借以避开尘世的喧嚣。
几年后,乡间兴起了废私塾、办学堂的热潮,清凉寺被选为这一带的高等小学所在地,在南乡,没有比清凉寺更合适的了。
清凉寺高踞于沙坡之上,整个庙园呈龟形,南望太华,地势高爽,背依林木葱笼的沙苑,气势夺人。山门古朴,门前两棵几搂粗的大楸树,空洞的树干可容一个大人避雨,传说为苏威所植。坡下有泉两眼,名日“黑水泉"“红水泉",泉水冬夏不竭,波平如镜,旁边是莲池,夏天莲叶田田,一池碧绿。周围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叫庙前村。往南二里,便是苏园镇了。
清凉寺有山门、前殿、卷棚殿、五间厅、后殿五座建筑,顺而建,左右还有十二间厢房,庭院内还有一方方石碑,最早的是北魏,还有唐碑,宋碑,金碑,最多的是明碑,清碑,有二十几块。这些建筑、碑石,隐在了绿树环绕音之中。松柏森森,鸟鸣上下,一派清静肃穆,古朴幽深。这一切,显示了它曾经的辉煌。
石先生进寺读书的时候,清凉寺己经暗淡下来了,香火不再。一天傍晚,他课罢困倦,便起身闲游,无意中进了有门常锁的后殿,只见殿内黑暗如漆,梁上却熠熠闪烁,如夜明珠在发光,他定睛看时,竟是两条巨蛇盘于梁上,见有人来,忽忽地吐着信子,吓得他夺门而逃。后来他问禅师,禅师答曰:“它们在守护寺院,后殿不可轻进。"
而流传乡间的故事却说,明朝初年,有盗贼进了寺院,欲盗宝物,被巨蛇缠绕而死,此后几百年无敢偷窥者。
据说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形势的需要,清凉寺小学搬迁,拆除最后一座大殿,清理地基时,乱砖石堆中涌出了大量的蛇来,他们或大或小,互相缠绕,并不避人。有年龄大者,建议暂时停止,让蛇自行回避。人群中有一年轻人,号称"刘大胆",他鄙夷的说:"怕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死它们。"说完就挥起铁锨,朝那些缠绕一起的蛇群叉去,只见铁锨闪处,蛇血四溅,惨不忍睹。刘某越战越勇,那蛇越来越多,朝他袭来,刘某吓的落荒而逃,观战的人们吓得胆战心惊,纷纷散去。
此后刘某患上了"恐蛇症"。晚上睡不着觉,总看见许多蛇在爬行。白天一不小心,也看见蛇。他人日渐消瘦。村里人建议他出门打工。几年后他回来,一进家门,在后院里,又碰到了蛇。吓得他再也不敢在村子里呆了。几天后又踏上了打工的路。这是后话。
时序进入了民国十八年,石先生已经成为这所小学的校长,寺内除了后殿还上锁以外,其他各殿全都拆除了神像,变做了教室。清凉寺的诵经声被读书声所代替,晨钟暮鼓被清亮的上课铃声所代替,二十世纪的晨光熹微,新的时代已经启程。
六月的天气炎热,蝉儿在周围的古木上拼命的聒噪。石先生一身粗布衣裤,赤着脚站在菜地里用锨回水,秤杆井台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在称水。他叉开双脚,穏稳的抓着井索,往上提水,然后倒在旁边的木水槽里,清凉的井水欢快的流进了菜地。
菜地里种着韭菜、黄瓜、茄子、豆角,韭菜稍儿有点干黄,小小的黄瓜从架上垂下来,蔫蔫的没有精神,刚浇过的豆角明显有了生气,紫色的花儿很小,硬挣着绽开了小脸。
“石老师,忙着哪?"
随着一声向话,一个穿着白色纺绸衫、黑洋布裤子、手拿一把折扇的人笑咪咪的站在了菜地旁。
“啊,曹兴,你来了,先到前边坐,让我把这畦浇完。"石先生一边抹着汗,一边挪脚。
“谁让你干这活?老鱼人哪?让我来。"他殷勤的走上去,要替换石先先。石先生挥挥手:“不用不用,马上完了。兴旺有点事,回家了。"兴旺姓鱼,就是坡下庙前村人,是石先生的外甥。
“曹叔叔好,"井台上的小伙子抹着满脸的汗水,向来人打招呼。
“文华回来了?帮你外爷干活,累不累?"
“年轻人,累点怕啥?歇歇劲儿就又来了。"
曹兴的脸上满是赞赏:“小伙了,跟你外爷太像了,玉树临风呵,像棵小白杨,將来一定大有作为。"
“哈哈哈,但愿但愿。"
几个人一边寒喧,一畦地也浇完了,石先生的布褂已全部湿透,他一边捶着腰,一边扛着锨走出菜地,曹兴赶紧接着,一同来到前面西厢房里。
石先生的老伴前年去世,剩了他一个人。正值暑假,家在沙苑西尽头莲池村的女儿惦记着父亲,儿子一放假,便差他来看望。今天刚到这里。
兴旺刚好回来了,他赶紧去烧茶。院中有棵大皂角树,密不透风,上面挂满了碧绿的皂角。树下有石桌石凳。曹兴在这儿坐下,石先生和文华都去冲洗。片刻,先生过来,把曹兴迎进了自己屋里。文华则拿了本书和一把蒲扇,到前殿改成的教室里,躺在桌子并成的床上看起书来。
“赈灾的情况咋样了?"
房间里,石先生端着茶杯,吹着上面的浮沫、叶片,关切的问。
“唉,筹来的粮食还能支持几天,原指望这秋粮下来就能接上,可秋苗又让蝗虫吃了,看来,老天爷要灭这层人了。"
“曹兴啊,你现在是保长,咱村两千多口人,你可要想法子啊!"
“唉,刚上任就摊上这事,昨天王区长还召开各保会议,传达省上关于救灾的各项精神。听说徐县长愁的头发都白了。"
曹兴一面呷着茶,一面叹气。
“这县长不好当啊,当年刘禹锡任刺吏,遇旱灾,他还写了折子向朝廷报告,申请到救灾粮;元稹当刺史,照样旱,他还率领官员到九龙池祁雨呢。这些古人都是好表率啊。不知徐县长上报了没有?"
石先生很激动,他想起了古人,不由得滔滔不绝起来。
“咋能不上报呢,只是冯长官正在中原忙着和中央军打仗,交通又不便利,难啊。"
“这可咋办?"石先生忧心忡忡。
“不过,还有希望,听说徐县长把洛阳老家的宅子土地做抵押,加上筹来的款项,连买带借了五百石粮,不日就能启程。"
“啊…::"石先生长长的出了口气,“三河的百姓有救了,好个徐县长,这可是元稹、刘禹锡再世呵。"
石先生非常激动,刚才还忧愁不安的他高兴起来,居然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西凤酒,要与曹兴同贺。三河县的百姓遇上了好官哪!
三杯酒下肚,石先生才想起问曹兴:“曹兴,你可是个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说,找老师有啥事?”
“嗯…:是这,是这…:."曹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到底啥事嘛?看把你为难的。"石先生又呷了一口酒,慢悠悠的问。
“那我就说了,刚过年时,河南郑州的一个朋友托我,打问苏公砚,我没在意,前几天又来了,说是上海有个大收藏家想要,愿出五百大洋,你看……"
曹兴一面说,一面观察石先生的脸色。只见他欣欣然的面孔骤然冷缩,眼光凌厉起来,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什么苏公砚?我没听说过。"
曹兴的脸腾的红了,他讪笑着掩饰窘迫:“哎呀,石老师,记得还在村里上私塾,你给我们讲过,苏绰辅佐宇文泰,制定了'六条诏书`,宇文泰靠它得了天下。"
“没忘,这是历史记载的,"石先生板着脸,说道。
“后来苏绰之子苏威辅佐隋炀帝失败,投唐太宗又受冷遇,遂在清凉寺隐居,建'苏园`,后来成了苏园村。"
“是的,"
“苏绰留下的苏公砚,落在了清凉寺,明朝有个盗贼想偷,结果被守寺的大蛇缠住,死了。"
“这个就是传说了,不能当真。"石先生恢复了常态,他不想让学生难堪,便举起酒杯道:“喝酒,喝酒,"
曹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看老师有了倦意,笑道;“你累了,就不打扰了,闲了我送你几瓶'太白`,咱好好喝,告辞了。"
曹兴大踏步走了,石先生送到山门,看他下了坡,陷入了沉思。
曹兴一路走来,心中好大不快,直埋怨自己,不该揽下这个“瓷器活",有道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不,白伤脸嘛。
昨天一早,曹兴刚刚起床,便听见门上传来马的嘶鸣,他心想来客了,便赶紧倒水洗脸,正擦脸时,吴安顺便一头踏了进来,手里提了两瓶太白酒,两包泾阳砖茶,口里喊着:“兴哥,兄弟看你来了,"曹兴妻子秀花听见,赶紧迎了出来,一边接住,一边埋怨道:“他姨父,你人来,拿那么些东西干啥?快坐,我给你们烧茶去。"
曹兴和安顺是“两挑担”,他陪了安顺到厅房下坐定,曹兴的伯父曹慎言从上房里下来,安顺赶紧起身叫:“伯父好!"
曹慎言素来不喜安顺,嫌他匪里匪气,不走正路,遂告诫曹兴不要和他走得太近,曹兴答道:“我明白,他和我不是一路人,但既是'两担子`,亲戚嘛,还要应付好才是。"
所以曹慎言见了安顺,出于礼貌,他矜持的点了点头,淡淡答了一句:“你来了,"便拄着拐仗出了前门。
安顺大大咧咧,他才不在乎曹慎言的态度,当家的是曹兴,他又不找你曹老头办事,问候你,不过是礼节罢了。
茶沏上来了,宜兴紫砂壶里,茉莉花的香味随着袅袅的水汽飘散开来,安顺贪婪的直吸鼻子。秀花斟满茶,递给安顺,问道:“伯母、秀英和娃好着哩?"
安顺看看茶杯,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小的茶杯,靠这解渴,还不把人急死?财东家真是穷讲究。"但他不敢说,怕人家笑话,现在的安顺不是当年的穷小子,好歹也算这一方的人物,不能在有钱人面前失了威气。要是在当年,他会圆睁三棱眼,撸起袖子高喊:“急死我了,换大碗来。"
安顺笑着,应答妻姐的问话:“都好都好,你妹子你知道,好媳妇一个。"
秀花去了厨房备饭。曹兴心想,这人无事不来,但又不便直问,所以只是笑着闲聊。
“兴哥,听说你们苏园村姓鱼的,姓曹的,姓何的都是姓苏的后人,我不信,细细一想,对着哩,这'蘇`字拆开,还真是'艹`'鱼`'禾'呀。巧不巧?"
“也许吧,谁知道呢?"曹兴是啥人?他机警得赛过沙里的小狐子,人称“禾鼠狼",听到安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时猜不透,所以用这模棱两可的话回答他。
安顺果然急了,不想再跟曹兴兜圈子,索性端了出来:“是这,兴哥,你帮个忙,一个朋友托我寻购'苏公砚`,你给咱到清凉寺石先生那儿打问一下,人家出五百块大洋哩。"
曹兴大笑起来,说道:“什么苏公砚?不过是人们编出来的故经,能当真?"
安顺生气了,眉毛拧成了疙瘩,不悦道:“托你问个事,你推三推四的,不去算了。“
曹兴却不恼,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沉着、冷静,你火他不火,并能用几句话把对方的火息下来。他道:“你也是石先生的学生,自己去问,还用托我?"
抡到安顺挠头了,他“嗯、嗯"了几嗯,果断答道:“石先生他不喜欢我,这你知道。我能去何必托你?"
曹兴有点犯难:“那老头又迂又倔,不好通融,"
安顺一看,曹兴怕揽事,心里直骂“滑头鬼",一边起身,冷冷地道:“算了,算我没说,告辞。"
安顺要走,朝上房喊:“秀姐,我走了。“
秀花赶了出来,嗔道:“走啥哩?饭快熟了,吃了再走。"一边对丈夫喊:“兄弟不常来,不能这么就走了,你俩聊着,一会儿吃饭。"
曹兴忙拉安顺坐下,再斟上茶,遂道:“是这,吃完饭我去清凉寺,成不成我可心里没数。"
安顺脸上缓和下来,说道:“你去问问,不成就算了,难道没有米还能把升子挡下?"
曹兴临出门,安顺叮咛道:“见了石先生,不敢露我。"
“这你放心,我没恁傻。"曹兴走了。
这里曹兴一面想着,就进了家门,安顺迎住,曹兴直摇头道:“我说这老头倔,你不信,这不,三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安顺没了说的,起身要走,临出门,他忽然回头叮嘱道:“这事不可让外人知道。"悻悻走了。
吃过午饭,兴旺收拾石桌上的碗筷,石先生闷闷不乐的回到房间,文华跟了进去,小心翼翼的看着外爷的脸色。刚才他已经隐约听到了他二人的谈话,心中“格等"一下,哎呀不好,有人已经盯上苏公砚了。要尽快向外爷挑明。
文华就读于西安师范学校,临放假的时候,班主任郑老师在最后的一节课上,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求学生放假后做社会调查,写一篇论文,題目是,“社会现状、看法、及建设性意见",题目一出,引起了学生热烈的讨论。
文华非常激动,他第一个发言:“说到社会现状,目之所及,我看到了饥饿,看到了死亡,看到了灾难正在步步紧逼,人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我在路上,看到一个老头领着一个小孩,拿着打狗棍,老头突然倒地,我上去扶他,已经没了气息,小孩爬在他身上痛哭。"一个叫张天豪的华阴藉的学生,用低沉的声音讲述着。
“我从塬上下来,路过盐池洼,远远的看见几只老鹰在天上盘旋,向下俯冲,几只野狗,正在撕扯一堆衣服,我赶紧折回,不敢走那条路了。"北塬上的李天铎声音颤抖着,眼里闪着泪光。
郑老师听着,脸色异常沉痛,等学生们讲完,他缓缓开了口:“同学们,这是一次罕见的大灾荒,我们要作的就是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救人、救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里有我们的责任。"
学生们沉默了,目光互相探寻着,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郑老师看出了大家的疑惑,缓缓道:“家里有粮的,可以捐出一些粮来,家里有钱的,可以捐出钱来,家里有物的,可以捐出物来,总之,动员一切可以救灾的力量,参予救灾。历史会记得我们的。"
当天晚上,裴文华和东府的几个同学,向老师做最后的告别,裴文华提到文物能否换钱换粮时,郑老师做了肯定的回答,他的一个北大同学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曾来信说过收集文物的事,可请他帮忙。
现在,到了向外爷提出的时候了。他已经听见了外爷对曹兴的拒绝。他知道,外爷视那宝贝如生命,因为那是外爷的一份承诺。
母亲讲过多少次的那个画面又出现在裴文华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飘着雪花中午,背着薄薄的行囊的西府书生石蕴玉要上京赶考,可他搭不起车,只好步行,时常一天只吃一顿饭。这天,他来到东府沙苑,因贪图赶路走得满身大汗,又遭遇风雪,衣衫太薄受了凉,准备投奔嫁到庙前村的姐姐家,不料姐夫两年前携家去了山西做生意,门已上锁。石蕴玉无奈之下决定赶路,昏昏沉沉走到清凉寺门口,连冻带饿的他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清凉寺主持慧定禅师午课刚毕,来到山门口透透气,发现了这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赶紧命人把他抬回寺中,搭救调理。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治,终于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却错过了三年一次的考试时间。他没有回西府家中,就在清凉寺住了下来,继续读书,准备再考。
三年后的科考又一次来临,清凉寺的寒窗苦读,慧定禅师的孜孜教导,他踌躇满志,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在将要进京之时,禅师却病陷沉疴,他毅然放弃了进京,陪禅师走过他生命的最后时光。
禅师把清凉寺交给了这个值得信赖,值得托付的年轻人。石蕴玉接管了清凉寺,没有什么比承诺更重要的了。“一诺千金,言而有信",他认认真真地兑现、履行他的承诺。仿佛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裴文华脑海里翻腾着,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向外爷开口。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石先生照例出了山门,或散步,或坐在门前大楸树下的青石条上,听过往的农人闲谈。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早晨晨读,中午午休,只有下午,是他的闲散时间。
太阳已隐在了西边墨绿的树林后面,晚霞红的惨淡,象殷殷的血迹在西天涂抹。晚风送来阵阵凉意,大楸树下,石先生手拿一把蒲扇摇着,听几个或荷锄或提篮的农人闲谈。
“这几天娘娘庙的舍饭情况咋样了?"石先生问。
“前天已经停了,筹的粮食已经用完了。"坡下庙前村的何老汉叹了口气答道。
“听说县上已从河南那边借粮,不知咋样了。"石先生又问。
“都嘈了一晌了,说已经上路,可到现在还没影儿,指望县衙,那是靠屁吹灯哩。"说话的是苏园村的五十多岁的鱼延年,他有点文化,有点思想,对局势总是悲观失望。
“唉,你是不知,不敢冤枉好人,徐县长拿他家老宅土地做抵押,从河南借了五百石粮,走到灵宝,被当地的驻军扣押,县上正急得团团转哩。"说话的是曹慎言的儿子曹盛,一个诚实可靠的青年,他是听堂哥曹兴说的。
“哎呀,这下瞎了!"石先生一惊,他知道,几个大英雄正在中原打得你死我活,粮食被谁的队伍截住,那不等于羊入了虎口?
“毕了毕了,没啥希望了。"几个人摇着头,纷纷下了坡,回家了。
兴旺四十多岁,在学校当校工,负责烧水、打铃、门卫、传达等杂事,星期天、假期便可为家里干些杂活。好在家离的不远,就在坡下,午饭后他回了家。
天黑不久,文华在院中洒了水,扫净,铺上了一领芦席,把薄褥子和一个猫娃瓷枕都搬出来弄好,再沏上一壶荷叶茶,请石先生就坐,这时,兴旺回来了。石先生招手叫:“过来过来,"兴旺取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了一旁。
“村子里啥情况?"石先生问。
“唉,村东头老何死了,刚埋完人。"兴旺回答,“家中剩了他老婆和十二岁的儿子,该咋过呀?"
石先生知道,老何三十岁上才得了儿子,前年把儿子送到清凉寺来上学,这学期娃就停了。
“老何饭量大,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他硬撑着把吃食让给儿子老婆,自己饿的浑身浮肿,早晨还去捋榆叶,中午说累了躺下,榆叶麦饭刚蒸熟,老婆去叫他,他已经死了。我回去刚赶上埋人。"兴旺叹息着。
石先生知道,这是村里被饿死的第八个人了。
这一阵,种种传言不胫而走,说是南山里一个人被告了官,说他把两个娃杀了吃了,那人大喊冤枉,辩解说,娃早已死了,他才吃的。
还有传言说,北塬上有两个人专抬“路毙",这天抬了一个去掩埋,半路上忽遇雷雨,两人扔了跑去避雨,雨过后居然不见了“路毙",两人奇怪,一路找去,竟在崖下发现了他,原来他没有死,被白雨激醒了。
兴旺去睡了,石先生却没了睡意,时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天灭我族也……
文华这会儿胸中翻腾地厉害,他眼睛里已满是泪花,迸出了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等之辈,如之奈何?"石先生答了腔。
“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物出物。"文华铿锵有声。
起风了,屋子里有了凉意,文华扶外爷进了屋,两人一夜无眠。文华把老师的嘱托和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外爷。
第二天早饭,兴旺端上来豇豆面发糕,一碟生韭菜,南瓜小米粥,文华大口大口的吃着,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兴旺抱怨说:“六月里捐粮的时候,让你多留些麦,你不听,只留了五斗,一石麦子全捐了,现在只好吃豇豆发糕了。"
原来,寺里在渭河嫩滩上(靠近河水的滩)有七亩地,因地势低,麦苗没被狂风吹走,好歹收了些麦子,后来区上为救灾募捐,石先生把一石麦子捐了出去。
文华道;“这糕好吃,上边有荷叶,清香啊。"
原来,豇豆面太硬,只能蒸发糕,把面和成糊发好,蔑子上铺上荷叶,再把发好的面倒在荷叶上摊平,蒸上。蒸好的豇豆糕豆腥味特浓,而荷叶则会中和豆腥味。
石先生道:"甭嫌豆糕,有它,我们不会成路毙喽。"
饭后,石先生安排说,“你们两个都去沙里,捋些榆叶,捞些鱼草,顺便看看潽浐井里有没有鱼。"
兴旺和文华拿了竹杆、镰、大笊篱,便去了沙里。二人走后,石先生关上了大门,到宿舍里沐浴净身,最后进了后殿,在毗卢遮那佛前郑重的上了香,然后关上了殿门。
午饭时刻,兴旺和文华回来了,带回一笼绿莹莹的鱼腥草,还有两条小小的鱼。
石先生很高兴,他吩咐兴旺:“今中午做鱼草麦饭,再加清炖鲤鱼。”
傍晚,西边天际黑云骤起,刹那间淹没了夕阳,起风了,寺山门前大楸树下的人们纷纷起身,有人说“黑云接夜,等不到半夜",有人说“风是雨的头,下的满街流",有人说“云向西,水滴滴,云向南,漂起船.…"人们对雨的渴望与期盼,已经是望眼欲穿。他们满怀希翼与焦虑,下坡去了。
’石先生站在树下,眺望着坡下的村庄、河川,远处隐在了暮霭中的南山,心中升起了一种悲壮的情绪来,他随口吟道:
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文华早已站在了身后,他接上了,声音年轻果敢: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顿住了,等待外爷的接续。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石先生朗声接住,声音中少了悲悯,多了些许的坚强。文华从声音中听出,外爷已经有了决定,他释然了,想到萦绕在他心头的疑惑、问号可能有了答案。他有些欣慰,稳稳地朗声接了下去: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回到房中,风儿送来了阵阵凉意,石先生打着火镰(火石),点燃媒纸,然后吹着了,点亮了高脚铜灯。屋子里刹那亮了起来,文华为外爷扫好床,便坐在灯下准备看会儿书。石先生进了内间,不一会儿,捧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木匣来。放到桌上叫:"文华,你来,"
文华赶紧就前坐好。只见外爷面色凝重,缓缓用手一层一层地展开了那已经褪色到不知什么颜色的裏布,里面显露出一个古旧斑驳的小木匣,他再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了上面的铜锁。然后再伸手到窗下的水盆中净手,再过来坐下,双手合十默祷。时间仿佛凝滞,文华的心"扑通扑通"象要跳出来。
片刻,石先生睁开眼,这才郑重地打开了那只木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方古砚来。放在桌上。
文华定睛看时,只见那石砚颜色墨黑,黑中透蓝,温润如玉,石砚的右上角和左下角各雕着一盘龙,阳刻手法。二龙于砚台左上方汇合,汇合处,有一颗绿莹莹的猫眼宝石。文华不禁脱口而出:“二龙戏珠,好砚。"
石先生也不答话,轻轻拿起砚台,翻到背面,只见背面中心刻着一个"蘇"字,文华又是一惊,"苏公砚!"此刻,他只觉得心跳加快,血涌上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随后,石先生又缓缓地把宝砚放进了木匣中,锁上,再一层一层用布包好,那轻柔的动作,好像怕惊醒了它,惊醒它的主人关于建立理想社会的好梦!
石先生又把它送进了内室中。文华此刻心潮彭拜,他想起了外爷讲过的故事,当年苏绰写出了"六条诏书",为宇文泰治理国家奠定了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宇文泰感其功绩,特使人取洮河之石,制成此砚赠之。及至隋末,苏绰之子苏威不见用于唐太宗,遂携此砚定居于苏园。后来成为清凉寺的镇寺之宝。
石先生出来了,他目光凝重地看着文华道:“这就是清凉寺的镇寺之宝'苏公砚`,慧定禅师把它传给了我,意在弘扬佛法,振兴寺院。可天下嚣嚣,不得其时。今关中大饥,佛以拯救万民为宗旨,现在用宝物去救黎民,当合佛规,禅师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文华强压着激动,举起了右拳,宣誓一般,铿锵有力的道:"外爷,我一定不负重托,把救灾的事情办好,完成法师和您的心愿。"
石先生泪光闪烁,他抓住了文华的手,颤抖的说"如此大任,全在你了。"此刻,四手成一拳,四目合一光,文华气沉丹田,缓缓吐出几个字:"外爷放心,我明天就走。"
起风了,风声澎湃着,寺院周围的树木,在风的激荡下发出了巨大的涛声。夜已深沉,清凉寺在就像大海里颠簸着的小船,沉入了无边的海域中。
后半夜,一个黑影从寺院的土墙上悄然翻落,潜入石先生的房间。
房间是内外两间,石先生睡在里间的北窗前,南墙是一摆书橱。文华睡在外间,平时因为天热,房间的门总开着。今天晚上,石先生最后一个进来,带上了房门。
黑影不愧为高手,他悄悄的拨开了门,像猫一般轻盈,又无声无息地潜入内室。黑暗中,石先生枕边靠墙的一角放着那个木匣,他的头紧紧靠着,把木匣挤在里面。
黑影匍匐在地下一动不动几个时辰,眼看已过四更,石先生向外翻身,头里离开了木匣,那賊看的真切,他起身蹑手蹑脚,轻轻提起木匣包布,揽入怀中。又悄悄退到门口,翻身出门。他的做派,整个一个时迁行踪。
就在这一刹那间,石先生忽的惊起,问:''谁?’’外间的文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就跳到院子里,大喊:"捉贼"。
只见那黑影好生敏捷,他奔向前院,想从刚来时的墙豁处逃走。住在前门口的兴旺听到了喊叫声,拿了靠在门边护院的烧火棍迎面打来,黑影回转过来,刚好碰到文华,那文华小时候在清凉寺学过一些拳脚,后来上学,在学校也是体育尖子,这时他拉开了架势,迎面扑了上去,那黑影一边应战一边退却,文华步步紧逼,将那黑影逼到了墙下。只见那那黑影后退一步,"呼"地一声抽出刀来,朝文华刺去,文华中刀,一个踉跄跪在地上。黑影暂得脱身,猫一般纵身上到了跟前墙上。好个文华,他一个跃身纵起,赶到了墙下,一把拉住了黑影的衣角。只听"通"的一声,有东西掉了下来。黑影不敢恋战,跳墙走了。
石先生和兴旺赶来,文华倒在了地上,血,从他胸前涌了出来,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文华死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凌琴,姓王,平生喜文学,爱绘画,好音乐,乐文史,更崇书法。多年笔耕,舞文弄墨,艰难前行,一串脚印。自以为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如草芥之于土地,浪花之于江河,微留划痕,仅此而已。歌曰:我所生兮渭水边,我所居兮沙之苑,此生无成兮自嗟叹,惟将余光兮写故园。
主编:李跃峰
本期小编:草庐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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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圣地,芝兰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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