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离去，精神则会代代相传
聂鑫森说，一条河上有两个渡口，来往于两个渡口的是一个摆渡的男人。
男人五十好几了，依然身板宽厚、挺直，威武。他怎么也想不到，高中毕业后入伍去当了四年海军，转业到地方本可以在城里安排工作，却自愿回老家来摆渡，一口气当了三十年的摆渡人。
他算镇政府聘请的合同工，按月发工资。乘客过河不需要付船钱，也算是一种福利。三十年前，他每月工资七十元，眼下也就每月一千元。但每年全镇评“五好农民家庭”，他家总是满票上红榜。他的爹娘，老婆孩子，都把农活、家务活包揽了，让他一门心思当好摆渡人。每天早晨吃过饭出门，爹总是嘱咐他：“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你就当好摆渡人，代我们全家人去感恩。”他每一次听了，都会落泪，都会连连点头。然后，带上老婆给他准备的干粮和茶水，匆匆上路赶往渡口。
他每天都把船头、船舷、船舱里擦洗得干干净净。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学生娃子都是他一个一个背上船。
老人对他说：“我的儿孙都没你这样有耐心。”学生娃说：“穿再漂亮的鞋子，也不会弄脏，谢谢爷爷。”
他就灿烂地笑，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小时候上学和回家，都是由摆渡人背来背去的，我是比着他的样子学哩。”
听了他的话，就有人问把他背来背去那个摆渡人的事儿。他回答：“他老人家不在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河里发大水。他为救一个坐船不慎落水的妇女，卷进了一个大漩涡里……那个被救起的人，就是我娘。那一年，他老人家六十五岁，我二十二岁。”
有一天，他又想起高中毕业后去参军，分配到一艘潜艇上当水兵。一次在潜望镜里，他看见一条刚死去的鲸鱼，庞大的尸体慢慢沉入海底，很凄美，也很惊心动魄。后来艇长告诉他，死去的鲸鱼，会创造出一整套完整的生态系统，可以维持上百种无脊椎动物生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是寂寞海底最温馨的“绿洲”。动物学家把这个悲壮的过程，叫做“鲸落”。
他说：“这正如英雄故去，他的精神不死，会滋养一代一代的后继者！”
他尽心尽责地当了四年水兵。转业的时候，摆渡人为救他娘，牺牲了。他们全家人在追悼会场痛哭失声。他爹对他说：“你回老家来吧，当摆渡人。人家嫌这工作不赚钱，还又苦又累，镇政府着急找不到合适的人。为了你娘捡回一条命，为了死去的大爷，为了过河的父老乡亲，你必须做这件事！”
他答应了。转眼就是30年。
他知道，他也会有划不动船的那一天，好在他有两个儿子，都在本乡本土做泥工、木工，都很乐意做摆渡人，谁来由他说了算。想到这儿，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哈。
欧阳明说，再过十天，男孩就要离开了。回到当初来的那座城市，和女孩举行婚礼，兑现他当初的承诺。前天，女孩打电话告诉他，新房已经布置好，酒席也订了。
女孩是他的大学同学，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不仅人漂亮，还是富家千金。他是祖传的农民，虽说品学兼优，但一穷二白的家底，让他的优势大打折扣。女孩爱上他，完全是因为女孩是个爱情至上者。
他来支教，是因为，当初要是没有支教老师的培养，他只能像父辈一样，窝在大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填饱肚子而劳碌一辈子。考上大学那天，他就发誓，今后一定要去支教。他知道，贫困山区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物质，是一种温暖的陪伴，是一盏能照亮他们心灵的灯。
女孩舍不得他离开，说，你不去也有人去的。他说，我必须去，要不然，这辈子我良心不安。他对女孩说，两年，就两年，两年后我就回来结婚。
两年里，他一直呆在大山，恨不得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孩子，和女孩只能靠电话联系。两年里，他和孩子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孩子们也很喜欢他，什么都听他的，什么心事都对他说。可今天，孩子们突然变了。不仅不和他说话，问他们，也不搭腔。上课目光呆滞，心不在焉。就连平常最爱说话的果果也那个。
果果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幼年父母双亡，陪伴她的只有奶奶。他来支教才三天，果果就不上学了。他问原因。果果说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他说，你不笨，只要你回来读，老师保证你考好成绩。果果不信。他伸出小拇指说，来！拉钩！果果犹豫了半天，才伸出手来。在他的细心辅导下，果果进步很快，期中考试就进入了前三名。果果很高兴，到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菊花送给他。
下课后，他问果果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果果看着操场边那棵杨树。那是他来时和孩子们一起栽下的。当时，他对孩子们说， 老师一定让你们像这棵树一样，不断生长，直到成为参天大树。
果果说，我不想读书了。那棵树长不大的。因为你要走了。他不解，我走了有新的老师来啊。你说过要让我们成为参天大树的。你走了我就不读书了。老师，你能不走吗？果果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看着果果，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想起了对女孩的承诺，一时找不到话说。
他突然下定了决心，笑着对果果说，好！我留下来，到你们考上高中才走。果果不信，特意与他拉钩。看她们拉了钩，孩子们突然从四周飞过来，手拉手围着他边唱边跳，高兴得过节一样。他心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告诉女孩，他爱她，也爱孩子们。女孩不信，千里迢迢来到山里。那天，他叫孩子们为女孩表演了一场充满当地民族风情的节目。几天后，女孩走了。一个月后回来并留了下来，和他一起教书。几年后，他们成了家，有了自己孩子。
果果上高中那年，那棵杨树已经长得很高很大了。他终于可以走了。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脚，已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不想挪动了。果果马上就要大学毕业，毕业前夕，果果来学校看他和女孩。他问果果，毕业后怎么打算？回这里教书！果果说，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你学声乐，在外面才会有更大的舞台。他劝果果。舞台大了，一个人会感到寂寞的，大的舞台，应该让更多的人上去。果果说。
果果带来了一棵树苗，栽在了那棵杨树旁边。“老师，我要像你一样，陪着它长大。”望着两棵树，他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已打湿了双颊
家人们，人会离去，精神则会代代相传。很多人做某件事不会考虑利益，是因为有人给他们做出了榜样，他们只是遵循着前人的脚步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也许，不这么做，他们的日子会过得比现在好，但这么做，却让他们的心无比踏实。有什么，比心里踏实更幸福的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