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乡村的记忆

已是深冬时节,地里已没有什么农活可做了。出土的麦苗在微微的寒风中全都蜷缩在地面上,显不出一丝丝的生气。几乎所有树木的叶子已全部掉落,只剩下一条条干匝匝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着。干巴巴的天空挂着一轮模糊的太阳,时有时无地从云缝中撇下几缕阳光,已不是十分地温暖。山坡上的荒草已完全干枯,放荒的火苗随风呼呼作响,阵阵青烟顺着沟道一路飘来。水库里的水已下降了不少,夏日里曾经游泳的地方完全裸露出来,河面显得十分狭窄,似乎一跨腿就可越过去。冬天来了,大地已不再是花枝招展,倒像是一幅水墨中国画一般,让人感到有一些庄严和冰冷。

农村大抵就是这样子的,一座座低矮的土房子很不规则地排列在街道两旁,甚至有几户人家散落在村外与田地相邻,好像中国的台湾岛。几乎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栽满了树,杨树、槐树、梧桐树、柿子树居多,也有一些少量的核桃树、杏树和柏树夹杂在里面。所有的房屋完全隐蔽在树林之中。远望一个个村庄,最先看到的是一个个小树林。街道全是土路,下雨下雪泥泞不堪;天晴了,要不了几天路面又被人踩得和往常一样平坦。当时的农村绝大多数人住的房子是土房子,有三间的,有两间的,有厦子房的当然也有少量四合院的,形状高低各异,完全是主人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盖造的,当然谈不上整齐划一。几乎家家门前不远处的一坨地方都会有一个麦草垛子,麦子的秸杆全堆在这儿。柴草垛子码垒得像小房子一样,这样做饭拿柴较为方便一些。村子里很安静,尤其是在深冬时节,除非遇到婚丧嫁娶能热闹两三天,待事过完,村子很快又恢复以往的安静,绝无现代都市的嘈杂场面。这就是我儿时记忆中的乡村。时常让我回忆起的还是吃过晚饭后乡村的那段时光。

按照农村人的习惯大约下午三四点就吃完晚饭了。随着家庭妇女的洗涮声,男人吆牛进圈声,天色渐渐沉下来了。太阳已完全落山,鸡在老太婆的吆赶下上架了,狗也钻进街门前的小窝里去了。夜幕慢慢地笼罩在村子上空。天快要黑了,但还可以看得见人。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住在厦房的人开始烧炕了,不用相互通知,大家几乎在同一时辰陆续开始烧炕。一把把麦草、一捆捆玉米杆儿、一撮撮麦糠都从一个小炕洞口往里填塞。红通通地火苗舔着胡基做的炕面子呼呼地作响。一股股青烟从屋里的椽眼和门窗缝里挤飘出来。有些烟顺着墙角地缝贴着地面缓缓升起,整个屋子像漂浮在烟雾中的蓬莱仙阁一般。屋里时常还会传来被青烟熏得略有喘气的咳嗽声和唾痰声。小孩儿是不会烧炕的,偶尔试火一回,也是被烟呛得直流眼泪,赶紧丢掉烧火棍儿,一蹦子跑出屋外,双手急忙揉擦着眼睛。大人只是憨笑一下后就自己进屋去烧炕了。蓝灰色的烧炕烟缕,弥漫着整个村庄,烟里混合着墙土的味道,静静地、淡淡地、柔柔地随着微风慢慢地在空中飘散开来。宛如人间仙境,令人有一丝恍惚的感觉。

待股股青烟散尽,房屋树木已变得模糊起来,天刚黑了。那时没有路灯也没有娱乐,离睡觉还有些早。年老的婆婆早已坐到炕头用被褥围裹好身子靠墙说着闲话。年轻的媳妇紧挨着婆婆凑在煤油灯底下纳鞋底儿做针线。小孩趴在炕栏上写着不多的作业。而此时的我也是一边写着字,一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盼望着老四爷爷来串门。果不然,不久一会儿,我就听见大门被掀开又合上的声音了。一个中等身材,背略有点驼,脸庞干瘦,柱着一个磨得红光发亮的枣木拐杖,翘着一把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已推开厦房的门进来了。母亲一句“吃了么”的招呼,又继续纳她的鞋底儿。老四爷爷声音洪亮地答道:“吃了,炕也烧了。”随即很自然地挨着炕栏坐在炕边上,顺手把枣木拐杖靠在墙角。一只手习惯地从口袋里掏出个旱烟袋就往烟锅里装烟。一双如炬的双眼顿时冒出一股活力来。这时是我一天中感到最快乐的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一边写着字,一边听老四爷爷讲述村里的各种事情。虽然是一些鸡毛蒜皮、锅碗瓢盆的琐碎事情,但一样可以勾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看似在写字,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变直了。老四爷爷的声音比我语文老师讲课时还要有魔力得多。老四爷爷没上过学但记忆力特别好,水浒里每个人物的绰号他都能讲述地一字不差,三国、西游、秦腔戏文更是嘴到擒来,而且长篇讲述从不拌磕,口才顺畅声如洪钟,富有音韵。每每说到高兴处,猛吸一口旱烟,吐出去,哈哈的大笑声随烟响起。以致我忘了写字。母亲不时呵斥我:“快点写,听啥闲话呢。”我赶紧三下五除二装着很认真的样子,不几分钟就卷起课本往书包一塞,一头滚到炕头。腿都麻了,卧坐在炕上写字真不舒服。一翻身脱光衣服溜进被窝,把头垫得高高的,露出一双小眼睛,直盯着老四爷爷。此时便可肆无忌惮地听老四爷爷讲闲话了。也许听得太入神,小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啪”的一声,母亲的鞋底怪嗔地轻打在我的被子上“听啥呢,快睡觉去,明儿还上学呢。”我极不情愿地把头埋进被窝,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是天天如此。每天到那个点,老四爷爷准会来我家串门。老四爷爷住在我家斜对面,大约也就是一百米的样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土路和一排杂树林。可能是人老了没地儿去,可能是夜长不想早睡,也可能是左邻右舍平日里和和睦睦的缘故吧,老四爷爷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串门闲坐一两个小时。出了我家门往往还会去隔壁二娘家去闲坐一会儿。在我的记忆里,老四爷爷很健谈,每天讲的故事都不会重样,天南海北、村里村外、谈古论今样样事他都讲得是头头是道。每每说到高兴处,手里的旱烟锅早已灭了火,也顾不得点上。有一回给我讲起了他年轻时进山学过法术,想作弄一下谁家的小媳妇了就施一下法术。这个小媳妇早上梳头木梳就是梳不开头发,小媳妇知道是他在捣鬼。时间稍一长,小媳妇没耐心了。“死老头,闹够了没,我还要去地里忙呢,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在小媳妇的嗔骂声中,老四爷爷不紧不慢地说:“晌午了给我煮一碗大面片再说。”“煮你个头”,小媳妇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去找木棍了。“哈哈哈......解了解了”老四爷爷看着玩笑开得差不多了,嘴里念念有词,小媳妇的头发立即能梳开了。这个故事惹得我十二分好奇,缠着老四爷爷现在就表演一个。任我咋样纠缠老四爷爷就是不表演。急得我快要哭了,老四爷爷用手摸着我的头安慰道:爷爷以前会法术,在山里逮过鬼,给山民治过病,后来吃了马肉,法术也就泄了。看到我很失望得样子,老四爷爷说:“我讲一个我自己亲身看到的一个事情好不好?”我勉强点点头。老四爷爷先咂了两口旱烟,缓缓地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这才开始讲说起来。有一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地里的玉米还未收,四下里一片寂静,天高月明,稍小的秋风吹得玉米叶子沙沙作响,村里的人已睡下了,大街上没有一点儿灯光。他一个人路过八里坡,为了给自己壮胆扯开嗓子一路吼着秦腔。走到王庄村中央的涝池旁,猛一抬头看见一个女的立在皂角树底下,红嘴绿下巴,披头散发,眼睛发着绿光,在月光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一咯噔,与此同时,那个女得朝他吐出一条二尺长的舌头......顿时吓得我“妈呀”一声叫。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在高度紧张中只看到眼前一片黑......讲完了,母亲也不惊不乍。倒是老四爷爷往门外看了一眼,“咳,看把娃吓得......”顺手一摸拐杖,一手把旱烟袋往腰带上一挂,顺势溜下炕沿,头也不回就走出去开门了。母亲也不下炕只一句“黑咧小心些”,仍旧纳她的鞋底儿。老四爷爷披着黑色的羊皮棉袄,柱着底头磨得溜光的枣木拐杖,笃笃地敲地声越来越小,渐渐地与黑夜融为一体了。

乡村的夜晚寂静得很(也就是晚上八点多),村里没一点儿声音,天上几个星星闪着微弱的星光。伴随着点点寒意,老四爷爷摸进自己的厦房,也不点灯,随手关门。此时火炕的温度已穿透所有被褥,整个炕面都是热腾腾的,真的赛过皇上的龙床,一天的疲乏就都交给这热炕头了。老四爷爷头枕着硬光光的玉石枕头,又点燃了旱烟锅,不一会儿就从热炕上传出了阵阵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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