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十)
神戏(十)
神戏班每次出戏走到路上,何喇叭就会说:
“咱班长,那小驴日的可又跟着上来了。”
何班长哼一声,不用回头就知道。
何喇叭朝后喊:“八抬!你这个小驴日的站下不站下?回去把啥干了干去!”
粱迷糊子也喊:“八抬你听着没有?你大爷们这是神戏班,可不是叫花子伙儿,你到哪里要馍馍了要去,甭在胡跟上跑趟趟了哇!”
大山里的声音传得很远。隔着百步远近的山道上,相跟着的八抬自然听见了,却不言传,只是闷头行走,直等到何班长也朝后呼喝一声,八抬才会站下……
黄土大山没有穷尽,一座连着一座,象一伙穿着肥腰裤的山里老汉袖手缩脖窝在一堆儿打发寂寞时光,象一堆从宇宙之窑里烧出来的浑圆的陶罐。没有风,挑戏箱子的扁担发出的吱呀声通常很刺耳。神戏班转过一道梁,八抬的影子又出现了……
“……就当那是条狗。”何班长咕哝大声。大家于是再不回头。山里的太阳白亮的叫人眼花。空寂的黄土大山里只神戏班踽踽行走的四个人,后面拖着那粒耗子屎似的八抬。
神戏班走到哪里,八抬就跟到哪里。这个乞讨行家永远饿不着肚子。至于睡觉,随便在哪里狗似的一蜷都是一宿。
多亏野种八抬报信,何班长才将两只戏箱子秘密转移了地方。不管张大屁股如何盘问,何班长只咬定死口说:“烧了。”此外再不肯多吐露一字。
何班长接受了“路线教育”,身上脱了三层皮,待半人半鬼地放了出来,才知道神戏班的情形有了凄惨的变化:
粱迷糊子在歇了神戏之后,为着生计,加入了跑山汉的队伍,偷偷跑三县交界处的黑虎山林场背橼子,没叫护林队的枪子儿打着,倒叫山林里蹿出的土豹子咬了腿上的一块肉去!险些丢了一条命。
何喇叭也有何喇叭的事:同双碌碡劳改死了的地主董七少的女人在后沟里幽会时被捉奸拿了双,被鼓着自己吹了唢呐游了庄子。是队长二秃子带了人捉的。二秃子早在心里盘算上了那个俊气的女人,就因总没得手,才生出了忌恨。何喇叭游了庄子的第二天,正当二秃子同几个人在队部喝酒吃卤猪头肉并且玩花子牌赌钱时,何喇叭突然踹门而入,一磨棍就把二秃子夯到了桌子底下。当晚,何喇叭就被五花大绑押走了,据说至少也得要判个三年五载的徒刑。
这才是真正的祸不单行!
何班长眼见这一片零落一片凄凉,心都碎了,呆呆怔怔地骂了一声:
“天杀的!”
而屎蛋子也就在那个时候跟上蚂蚱镇的周瘸子贩驴去了。寻常三两月都不沾家门。偶尔回来一趟,带锡纸的香烟也抽上了,嘴上也是油浸浸的。讲起同周瘸子贩驴的经历也是眉飞色舞。何班长可没心劲儿听他神说海说,总要岔断儿子的话口说:
“你可不要忘了咱何家的根本,咱何家是神戏家。”
“啊唷,你还想着神戏哩?”屎蛋子闯荡了社会回来,人大心大,满脸大不以为然的神气,“神戏还没唱够哩?活罪还没受够哩?咱何家唱了八辈子的神戏,唱出啥了?还不就两间破窑一张光席么?你看我出外走了几遭儿,就连城里马家的羊肉泡馍都吃上了,把死驴儿张家的驴钱儿肉都吃上了!”
“几顿羊肉泡馍就把你娃娃的心窍糊住了?那倒是算球个啥,慈禧太后顿顿吃满汉全席哩,你也吃来?”
屎蛋子说:“那也不能儿子孙子老子全都硬硬地在一根绳子上吊死么……”
“放你妈的屁!”
父子俩话不投机。屎蛋子照旧去贩毛驴,乐此不疲。歇了神戏的何班长却病怏怏的,大失了往日的精神。平日在庄子里也是抬头看天,低头走路,逢人也不搭腔,痴痴呆呆一副丢了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