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33)冰川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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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33、冰川之痕
夜深沉。
他们的聊天呓语般若断若续……
“水子,你知道我当过兵吗?”他问。
“你?看不出来。”
“我还打过仗哪。你没想到吧?”
“跟谁打仗?”她好奇地问,表情活像个憨憨的洋娃娃。
“越南人。”
“没劲,不听这个,讲个爱情方面的吧。”
“好,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但你可得耐心地听我讲哦。”
“嗯哼……”水子的声音有几分迷糊了。
“那年,我从前线负伤下来,就住进了野战医院,你猜猜看,当时我心里一个最强烈的念头是什么?”
“找个女人,马上跟她睡觉!”水子想也不想地说。
他惊讶地翻过身,抵近地望着她的眼睛:“吔喝,真怪事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喝,果然被我说中了不是?”她几分得意洋洋:“那就快快从实招来吧。”
“你真伟大,要不说你是个吉祥天女呢?你就是那诸天!水子!”
他给她戴了一大堆高帽子。
她问:“别跟我扯这个,你就直奔主题吧,你找了吗?找女人了吗?”
“我……亲了一个女人。”他坦白。
“她是谁呀?”
“一位像你一样漂亮的护士小姐。”
“嚯,战地浪漫曲啊!说说?快说说!”
“其实,就因为我和战友们的一次打赌。”
“打赌?打什么赌啊?”
“一盒红塔山。”
“没劲透了……”她有点泄气了:“我说,那女孩子怎么就没扇你个星光灿烂哪?”
“没,她给了我个天使般的微笑,还跟我说了句……”
“什么?”
“她笑着跟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嘿,瞧你这份儿惨劲儿的!”
“她还指了一个男人说:'瞧见那个人了吧,那个外科医生,那就是我对相。’我回头一瞧,我的妈呀!那男人正拿了一条不知从哪个伤员身上锯下来的血淋淋的腿走了过来,登时吓得我魂飞魄散,立马抱头鼠窜……”
水子的身子在黑暗里觳觫了一下……
“不过,我的一个战友倒真的是睡了个女人。”他补充说。
“那人家比你强呢!”
“但他却没有征得那女人的同意。”
“怎么?是……是强奸啊!”
“也不能这么说吧。因为那是个哑巴姑娘,就会冲人一个劲儿地傻笑。”
“那这就更糟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弄那姑娘。”水子十分遗憾地摇摇头,把强奸说成了“弄”。
“说的是啊,他这一下子,可捅出大漏子来了。后来,在军事法庭上,还是我出庭为他作的辩护呢。”
“你还是个律师啊?”
“我哪儿是什么律师啊,我不过是个连队的副指导员,那时候的中国,根本就没什么律师不律师之一说。律师这玩意儿,似乎只是属于资产阶级那一套。我最早知道'律师’这个词儿,还是在电影上,二.七大罢工的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那里面不就有个施洋大律师吗?”
“别扯那么远了,你还真去辩护了?”
“组织上派的,没法子的事。结果,我在法庭上大讲了一通胡话。”
“最后呢?”
“枪毙了。”
“天……”
“法庭上,审判官问我那位战友还有什么要说的。我那战友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交给了法庭,要求法庭把那张照片转交给他爹,让他爹把照片退还给他乡下的那位未婚妻。这事就这么算结了。”
“那人有未婚妻了?”
“不但有,而且长得很漂亮!从照片上看,很像《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面的那个春妮。”
她叹息:“可惜,真可惜了。”
“我一直觉得我那战友一定是精神出了什么毛病。”
“他的老父亲来了吗?”
“来了。老人看上去很可怜。得,不说这事儿了,怪让人心烦的,说点别的不好吗?”
他将她的脑袋往胳膊弯里更紧地搂了:“那就跟你说道说道我另外一个战友的故事吧,他可要比我刚才说这小子要幸运多了。”
“怎么哪?”
“那小子一天到晚听护士小姐为他一个人唱歌。”
“嚯!挺浪漫的啊。你是说她们……为他一个人唱歌?”
“是。不过,他却听不见。”
“耳朵聋了?”
“他成了植物人。”
“什么?”
“屈指算来,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年了!”
“我的天哪……!”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专门去医院里看过他呢。当时,几个护士小姐正为那家伙过生日,又是鲜花,又是蛋糕的。我觉得那帮天使——这么说挺蹩扭的,还是说护士小姐吧——我觉得那帮护士小姐就像是在为我那战友守灵,为那个从黄土高原山旮旯里走出来,曾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守灵呢!那病房就像座肃穆的灵堂,只有一张病床,再没有其他病人,那可不就更像是一座灵堂了吗。几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走来走去,尽量不让高跟鞋发出大的声响,但在我听来,那声响还是太刺耳了。她们为他买了一只大大的生日蛋糕。我跟她们一起给那家伙过生日。那几个护士小姐还要我给讲讲他的战斗事迹。我心里很想对她们说:我只记得这家伙常常手淫哪。
“你真这么说了?!”
“哪里啊,这样说会产生负面效应的。所以,我只是说:小姐们,咱们还是来咪西吧!我的说法打破了她们硬绷出来的那股子崇高劲儿。接下来,我们就吃蛋糕,大家的胃口都好得要命。我沾了一鼻子尖儿白花花的奶油,活像个小丑,我的样子惹得小姐们憋了又憋,她们之中的一个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巴跑出了病房,嘿,想起来可真逗……”
“你这样说你的战友,难道不觉得残忍?”
“残忍?谁?你说我吗?”
水子依偎在他身旁,更紧地楼住他的脖子,喃喃:“你那战友还要在那里躺多久啊?”
“说实在话,我都想把他悄悄给弄死哪.。眼瞧着他躺在医院里,那才是一种残忍呢!”
他长叹一口气:“不说他了,让他静静地躺着去。下面我再给你说说我另外一个战友老马吧,他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双眼。”
她叹息:“天,怎么都是这啊……”
“你往下听着就是了。那个时候,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吗,这口号曾经让无数姑娘热血沸腾,掀起了一股对军人价值的再度认可和崇拜。从战场上下来之后,我那战友老马随着英模报告团到处巡回报告,立刻在大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女大学生们给他献上鲜花,老马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嗅觉是很灵敏的,他不但能闻见鲜花的芬芳,甚至能闻见她们脸上的笑容。”
她说: “这是对的,当人失去了一条感觉渠道之后,其他的感觉就会变得异常灵敏。”
“后来,居然有个姑娘主动给老马写了一封情书,是我念给老马听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最后的结局是,她嫁给了双目失明的老马。”
“真的啊?”
“婚礼我去参加了,非常之隆重,因为这场婚礼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婚礼本身。几家新闻媒体为此进行了采访报导,还上了电视台重要新闻节目。陪伴那姑娘的是一群跟那姑娘同样焕发着青春气息的女学生,她们激动得个个热泪盈眶。”
“再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他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几年之后的,我那战友,老马,亲手掐死了那女人!”
“我的天哪!”水口小声尖叫,“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想,一切都出在感觉上了。我那战友失去了双眼之后,便只能凭着肢体的其他感觉来生活了,如听觉、嗅觉、触觉。这些感觉在他身上变得比常人灵敏一百倍,他就靠这些来感知周围的一切。他渐渐不能忍受她那银铃儿一般的笑声了,不能忍受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味了。每次她从外面回到家,他就像一条狗,搐着鼻子嗅她。有次,他闻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一丝冷笑便掠过嘴边。她越是向他解释,他的疑心反而更大了。他的冷笑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戳进她心里。到后来,老马被自己的感觉弄得几乎丧失了理智。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似乎只剩了一样——跟踪那女人。他疑神疑鬼,料她一定在跟什么男人鬼混,甚至觉得那男人就在屋里某个角落里藏着……”
“真是糟透了。”
“后来,他就把那女人关在家里,不准她出门了。”
“可他没权利这么做啊。”
“是。渐渐地,那女人变得神经兮兮。开始哭嚷着骂老马,骂他是个废物、怪物。她有几次还翻窗户跑了出去。我正是那年去看老马,一见面,吓我一跳,老马苍老得像个六十岁的老人!而那可怜的女人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女学生了,浑身都干瘪了,目光里除了麻木,什么都没有了。”
“她该勇敢地离开他才是。”水子说。
“你说得容易。我想她也不是没动过这念头。但显然一切都太晚了,不是吗?没过多久就出事了:老马就用那双曾经掐死过越南人的大手,把那可怜的女人掐死了。随后,他就结果了自己,用一颗手雷。那颗手雷是他从战场上悄悄私自带回来的,就藏在一只收音机里。这个秘密没一个人知道。他那双大手比一般人的手大得多……”
是的,就是那双手,当年,那个还没有失去双眼的老马就是用那双大手,一下子将庄一鹤挂在那堵悬崖峭壁上的身子拉了上去。当时,他从仰视的角度,看见了那战友破开的裤裆——那是被敌人的炮弹皮擦破的。那一发炮弹炸开的时候,那战友大声地吼了一声,叫大家快快散开。然后就听一声轰然巨响,他的耳朵里面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片耀眼的红光——实际上,那不过是他心里的感觉而已。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一段树木似的东西横着从头顶上飞擦过去。黑色的硝烟渐渐地散去之后,他一个劲儿地喊叫几个战友的名字,好几个人没有应声。只有那位战友摇摇晃晃地立起来了。他看见老马的裤子上面满是红红的鲜血,一片小旗子似的破布从裤裆间忽闪下来,那战友还朝裆里结实地摸了一把,呸地往地上狠啐了一口吐沫:
“日他奶奶,差点儿把老子废了!”
在往那座灰色山岩上爬去时,庄一鹤不但看见了忽闪在老马裤裆里的那片破布,还看见了他裤裆里的那样东西。一刻间,忽然生出一种同战争的气氛极不协调的滑稽感。此刻,他回想起来的,正是那片晃动在那战友裤裆里的破布……
月色狰狞。
水口忽然说:“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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