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只属于曹操的“绝招儿”? | 刘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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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节目,我们谈到了袁绍在面对“天子东迁”的历史机遇时,并非无动于衷,只是在北方持续战争的背景下,考虑到迎接天子建都邺城的诸多负面影响,最终选择了“和稀泥式”的决策,指令附庸曹操出兵迎接、护送天子回洛阳。

只不过,成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最终成为汉末乱世的胜利者,而“错失良机”的袁绍,自然就成为目光短浅的代表人物了。

那么,问题来了,以成果论,曹魏代汉,是在东汉王朝的废墟上建立了一个国家,蜀汉的刘备、东吴的孙权,同样也建立了国家,这两家,并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举动和机会,恰恰相反,他们正是天子也令不了的诸侯。

也就是说,“挟天子”和汉末军阀的最高成就——裂土建国,并没有直接关联,那作为当时最强大的势力,袁绍没有“迎奉天子”又算什么根本性的错误呢?

事实上,最早提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既不是荀彧,也不是沮授,而是贾诩,他献策的对象也不是曹操,更不是袁绍,而是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他的原话是:

奉国家以征天下。

所谓国家,在当时的世界观中,就是朝廷、天子,贾诩的计策得到了执行,长安朝廷在逼杀王允之后,彻底落入了李傕、郭汜、樊稠等人之手,汉献帝甚至被强迫到军营中居住,说起来,这个“挟天子”是完全执行了,而能不能“令诸侯”则要另说。

现实是,当时众多的割据势力之中,明确提及“挟天子以令诸侯”或是“奉天子以讨不臣”的战略方针的,总共只有三家:一家是众所周知的曹操,团队之中荀彧、毛玠都曾涉及,另一家是拒绝纳谏的袁绍,主要提议者是沮授,第三家就是李傕,提案者就是贾诩。

换个角度来看,即刘虞、陶谦、公孙瓒、张杨、刘焉、刘表、吕布等诸多旧势力,袁术、孙策、刘备等诸多新势力,根本都没把这个当决策选项,为什么?

因为雄才大略?野心勃勃?

那袁术、刘备怎么算?没有机会?那张杨这种掌握朝廷的怎么算?刘虞这种被推举当皇帝还拒绝的怎么算?

“鸡汤历史观”当然解释不了这些矛盾。

因为“挟天子以令诸侯”本质上是专属于曹操的灵丹妙药,换个人根本发挥不出作用,而所谓的“作用”,也并非是通俗说史常见的,争夺正统人心,掌握人才向背之类的说法。

它最大的作用,就是解决曹操的身份问题,或者直白地,职务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上述所有的汉末军阀,各有各的解决方案,比如袁氏兄弟自称官职,互相上表承认,之后则有朝廷的加封;公孙瓒、刘虞、陶谦等人始终职贡不绝,有汉朝的正式任命;而孙策、刘备长期作为从属、附庸,这方面要弱一些,都要等曹操的建安朝廷给予名位确认,他们仨,还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回顾一下记载,更能理解这个结论。

入主兖州之后,具体来说,即初平四年三月之后,曹操在匡亭之战击败袁术、匈奴、黑山联军后,派出亲信,兖州从事王必出使长安,与李傕、郭汜把持的朝廷拉关系,先在河内郡被张杨阻拦,靠着董昭的劝说过境,到了长安,又险些被李傕、郭汜扣下,靠着钟繇的说项,方才完成送礼的使命。

在这个过程中,李傕、郭汜虽然是粗坯,却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见《三国志·钟繇传》:

傕、汜等以为'关东欲自立天子,今曹操虽有使命,非其至实',议留太祖使,拒绝其意。繇说傕、汜等曰:'方今英雄并起,各矫命专制,唯曹兖州乃心王室,而逆其忠款,非所以副将来之望也。'傕、汜等用繇言,厚加答报,由是太祖使命遂得通。

翻译过来就是,李傕、郭汜等人认为,关东诸侯已经想要自立天子了,现在曹操虽然派出了使者致命天子,并不是真心“忠汉”,要在朝堂议论扣留曹操的使者,拒绝他的“输诚”,即不承认他是汉臣。

钟繇劝说李傕、郭汜等人说,现在英雄并起,各自矫诏割据,也就只有曹操是心向王室的,不接纳这种好意,不利于日后安定天下。李傕、郭汜听了他的意见,给予了“答报”,相当于接受了曹操的“致命”,也就仅此而已。

这其实也反证了,之前袁绍、韩馥拥立刘虞为天子的计划,曹操绝对是参与了,至少在正统汉廷的眼中,曹操就是跟随袁绍的乱臣贼子。

所以,尽管曹操派人“致命天子”,又有董昭在河内郡向李傕、郭汜等人送礼、写信勾兑,钟繇为他美言,仍然没有从汉廷手中,取得一官半职,甚至连对他兖州刺史职务的确认都没有。

这就意味着,史书记载中的行奋武将军、领东郡太守,镇东将军、领兖州刺史、权领兖州牧,等等职务,全都是袁绍给的“地方粮票”,朝廷没有承认任何一个。

凭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在《后汉书·袁绍传》中收录了一则袁绍的上书,这是建安元年天子迁都许昌后,下诏书责备袁绍时,他所上的自辩状,其中原文提到:

臣时辄承制,窃比窦融,以议郎曹操权领兖州牧。

意思是,在青徐黄巾肆虐之时,袁绍曾私自参照东汉初年窦融“行西河五郡大将军事”的先例,以承制授拜的权力,任命“议郎”曹操暂时代理兖州牧。

袁绍这个操作有多僭越逾制,先不谈,先看看曹操的“议郎”职务,袁绍上书中的说法,意味着,直到初平三年(192年),曹操的本官仍只是“议郎”。

这个职务是一个秩六百石的“闲职”,相当于“县处级”,是曹操在灵帝末年,卸任济南国相、转东郡太守后,乞求留在洛阳宿卫,朝廷给予的安置,方便他时常托病告归乡里读书。

待他再次入仕,已是汉灵帝建“西园八校尉”时,按照他自己的《让县自明本志令》的说法,他先被:

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

而在乐资《山阳公载记》则记载:

议郎曹操为典军校尉。

由于曹操常常告病在家,虽然有“议郎”这个职务,却只是名义上皇帝的侍从、顾问官,所以,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谯县老家厮混,而“征为都尉”很可能也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骑都尉”是“比二千石”官,“都尉”是“二千石”官,比“六百石”的“议郎”大大高一个档次,后者实质上是东汉的“县令”普遍级别。

有人或许会说,那有什么要紧,“西园八校尉”肯定是“比二千石”的高官了,其实,这怕也是误会。

“西园八校尉”实则是将洛阳聚集的数万内、外兵权,由旧制下“大将军”何进的“五校”兵权,向“无上将军”汉灵帝手中“八校”的转移,并不是简单地设立“新军”,“北军五校”的职务仍在,只是被架空了,所以,“西园八校尉”仍旧是一套“出征大将军幕府”结构,曹操则是以“议郎”的本官身份,出任了“典军校尉”的出征幕府军职,这个出征幕府职务就像州牧一样,本身没有“秩级”,而要看本官定高低,理论上,“战争”结束就要交卸职务。

那么,这里面又有怎样的玄机呢?

一般的看法是,曹操参加的是“西园军”,他分统一部分兵员,西园军也随着董卓进京而消失。

不过,曹操在董卓废少帝后,才由“典军校尉”转任“骁骑校尉”,西园八校尉中的“典军校尉”存在到了中平六年,也就是公元189年。

而上军校尉,则直到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仍然存在,当时,李傕要杀司徒赵温,被李傕的堂弟李维劝止,李维担任的职务就是上军校尉,这也是当年蹇硕担任的职务。

再考虑到建安年间,还有史涣“行中军校尉”,夏侯渊拜“典军校尉”的情况,“西园八校尉”的职衔根本没有消失。

可见,“西园八校尉”的职务,只能是独立于“北军五校”之外的军府武职,类似的,还有董卓让曹操担任的“骁骑校尉”,以及厉锋校尉、折冲校尉、鹰扬校尉等等,与正常官制体系中的“校尉”,如屯骑校尉、步兵校尉、射声校尉、城门校尉等不同,军府统辖下的“校尉”,实际上是一种“临时差遣”。

之前的节目里,我们谈到过,东汉制度下,只有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这几个“重号将军”属于常设,而惯例有“开府”权力,也就是自行征辟幕府属官的,就只有大将军,其余各将军则需另行授予“开府”之特权,属于破格加恩。

再往下的杂号将军则并不常设,往往是有事则任命,无事则罢废。

汉末乱世来临,自然属于时时有事的状态,所以,无论是重号将军还是杂号将军,所统辖的“部”的长官,也就是“某某将军”、“某某校尉”或“军司马”,都由临时的差遣,变成了长期无法卸任的军职,主要看这位官员本人的名位高低,来决定这个差遣的名堂。

所以,董卓对曹操的安排,其实相当于将他纳入到自己的“军府”之下,直接统辖,在地位上与已经提拔为中郎将的吕布比,还差一些,只能和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比肩,按照《后汉书·董卓传》的原话,就是:

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

翻译下,就是董卓身边的亲信,并没有任命为高官,而只是担任将校,他的亲弟弟董旻任左将军,侄子董璜任中军校尉,女婿牛辅为中郎将统领李傕、郭汜等人,东中郎将董越屯驻渑池,中郎将段煨屯华阴,就连蔡邕,也是左中郎将职务董卓的亲信权力布局,还真就基本在军职上。

在此背景下,曹操既不属于被拔擢出京外任的党人名士,也够不上入值“三台”的清贵华重,连吕布都不如,只能算是饱受屈辱了。

问题是,走上“讨董”道路的曹操,仍旧没有资格成为袁绍、袁术、张邈相提并论的势力,而只能辗转于张邈和袁绍之间,靠着私人感情来依附大佬,这从他和袁绍任官的对比,就可以看得出来。

尽管袁绍犯下了“拒命反叛”、“谋立新帝”、“私自授官”等种种叛逆行径,董卓执政时,仍任命他为渤海太守,又任命他为前将军,封邟乡侯,袁绍也是奇葩,爵位留下,前将军职位不要,继续自称“车骑将军”。

到了兴平二年,也就是公元195年,汉献帝从关中逃奔并州之际,长安朝廷任命了袁绍为“右将军”,当年十月,才任命曹操担任兖州牧。

要知道,此时已经是曹操“二夺兖州”之后,在这之前,就连吕布,躲在张杨那里,还得到了李傕、郭汜的大封诏书,任命他为颍川太守,

也就是说,截止兴平二年之前,曹操的朝廷正式官职,一直远远低于袁绍、袁术,甚至低于吕布、张杨,哪怕是担任“兖州牧”之后,作为朝廷的使者,也并没有升迁秩禄级别,仍是参照本官,也就是“议郎”,东汉时的秩级为“六百石”。

至于其他列位,按照袁绍上书中自述:

臣爵为通侯,位二千石。

通侯就是彻侯、列侯的别称,官位为二千石,而吕布和迎接天子前的张杨,都是二千石的杂号将军或太守,刘焉、刘虞更是以“中二千石”担任州牧。

从根儿上说,曹操的“议郎”是与“刺史”同阶级的官位,朝廷地位上,是要比这群诸侯低一头的,与孙坚、周喁之类的附庸势力身份相近,所以陈琳的《讨曹操檄》里,只说曹操为议郎、兖州刺史,就是强调他的位份低下。

咱们都知道,中国古代是身份社会,袁绍、袁术就算是聚集诸侯,抗拒朝命,甚至指使人把朝廷派出的使者杀掉,他们仍旧可以在长安朝廷得到将军号和封爵之赏,而曹操,哪怕派出亲信到长安广为贿赂、疏通,也捞不着官位的提升,或是朝廷对袁绍任命他的兖州刺史的认可。

直到建安元年正月,曹操对陈国、颍川、汝南的袁术残余势力,以“迎奉天子”的名义开战,又与董承秘密沟通,迎奉天子之后,才被正式拜为建德将军,当年六月,又升镇东将军,袭父亲曹嵩爵位,七月,曹操入洛阳,获得了假节钺、录尚书事的待遇,同时,领司隶校尉,打个比方就是,就是以首都市长的身份,兼了总理和总参谋长的职权。

此时,曹操才算在身份上与10年前就担任过司隶校尉的袁绍平起平坐,换句话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对曹操最大的帮助,就是在身份上,与袁绍等人拉齐,甚至反超,但是对于袁绍而言,这种帮助真的有意义吗?

答案究竟是什么,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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