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儿时瓜儿香
儿时瓜儿香
仲秋时节,大片成熟的庄稼散发出阵阵芳香。阳光把庄户人熏烤得黝黑,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汗水流淌过的痕迹。有的人头顶草帽,有的人脖子上挂着一块发黑的毛巾。渴了,就“咕噜咕噜”灌上一肚子凉水。大家都知道西瓜纳凉消暑,可在那个年代,西瓜和肉一样的金贵,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下人来说,吃片西瓜岂不是件奢侈之事?很多时候,吃瓜只是群众的一个梦想。
每至农时,大人们的脚像装了“风火轮”似的,飞来飞去。我们这些娃呢,埋伏在驮田人经过的地方,偷偷扯撅一把驴背上的豌豆,一溜烟跑进背风的阴凉处,一根火柴点燃偷来的豌豆。豌豆在火焰的烤焦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空中飘荡的不仅是青烟,还有新豌豆的清香。烟雾飘进驮田后生的鼻腔,连咳带骂几句“狗日的,我的鞭子可不饶人!” 鞭子在空中飞舞着,如同炸了个小鞭炮,驴蹄飞跑得更快,驮田的后生一路小跑,边骂边消失得无影无踪。吃过烧豌豆,娃们“扑通”一下,跳进黄泥水塘中打闹一番,身上裹满了泥土,也激荡起生活的希望:这个季节里,除了能吃到各色食物,诱人的梦想恐怕就是吃西瓜。
那时候,家乡没有种瓜果的条件,想要吃到新鲜的水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了这个季节,村里就少不了卖瓜果的吆喝声。那些瓜果贩子,大多来自晋南,虽是同一省份,可人家那里的气候像南方,雨水充足,不仅种植小麦,还有适宜瓜果生长的温度,人们早就过起“不吃馍馍不叫饭”的生活。这是我们晋西北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晋南人脑袋瓜子也灵光,他们把拖来的瓜果换钱,收不到现钱,只好换成粮食,转手拉到粮站卖成现钱,跑点路算啥,远比现钱交易划算。每到此时,父亲的威严就开始显露出来,他坐在门口那条土坡路上,紧盯着母亲的举动,生怕母亲偷偷用粮食换瓜果。在父亲的眼里,瓜果虽香甜不充饥,吃下去,生成的是一泡尿,肚子照样咕咕叫,他甚至讨厌那些晋南水果贩子的勾引。
距离我家不到百米就是公社医院,几个年轻的护士常常穿梭于家门口那条弯曲的土路,她们是供销社的常客,当然也很受晋南瓜果贩子的青睐。只要听到小贩的吆喝,她们再平复的心也会荡起涟漪,感情的热度也迅速升温,捧起一颗脸盆大的西瓜,叫嚷着现买现开。瓜贩拿起那把水果刀,只听见“哧啦”一声,西瓜皮自动裂开,红红的瓜肉裸露了出来,西瓜和美女同现,风景是那么的美好。她们贪婪地啃起了西瓜,每个人的嘴角流淌一股糖水,我很想用最美的语言哄,也想用最粗鲁的手段夺,但自尊打消了冲动。我真正感受到了人这辈子有两样东西是别人抢不走的,一个是吃进肚里的食物,另一个是藏在心里的梦想。
年轻的护士们,把西瓜皮丢弃在我的面前,颜面和自尊瞬间被吞噬,我捡起来闻闻,瓜皮粘有泥土,但还是有瓜香的味道,一丝红红的瓜肉依旧充满诱惑,我疯狂地啃了下去,自卑的心理陡然凝固,我想奋起自强,把可怜的过去通通抛开,脚步从开始的沉重到逐渐的步履轻盈,每走几步,回过头来看看,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和脚底破烂的鞋,才发现,肩上厚重的自卑已经稳稳地匍匐在脚底下。捡吃瓜皮的事情父亲看得一清二楚,我也分明看见偷偷抹泪的父亲。他当晚就做出决定,中秋节开仓放粮,买西瓜。
对于父亲的话,我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那年中秋节前夕,父亲用蛇皮口袋背回来两颗圆溜溜的东西,是西瓜!我一眼就看透。绿皮,红瓤,黑籽,它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父亲把两颗西瓜轻轻地放进了院子里那口大水缸,说要等到中秋节的晚上才吃。父亲的脚步刚移走,我拉着弟弟围观了起来,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伸出了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两颗没有进过家门的东西,西瓜在水中一起一伏,我的喉咙管里冒出一阵炙热,像是要冒出浓浓的烟雾,盼着中秋节的黎明早点到来,天赶紧黑下来,心如跳出来一般煎熬,徘徊和流浪找不到出口。
中秋节在我的家乡,重视程度仅次于春节。经受了春夏两季的农忙,人们肚子里的油水早已被刮得一干二净,只盼着能在这样的节日里吃顿饺子。母亲包下几大篦帘的饺子,但我们的注意力早就分散在了西瓜上。母亲把煮好的饺子端在了炕上,父亲说,先要把饺子摆在院子里,敬奉月亮婆婆。父亲的规矩真多,但那是世代留下来的,他也不敢冒犯。
我和弟弟闹着要吃瓜,在我们看来,吃瓜比吃饺子更重要。父亲估计想起我捡西瓜皮的事情,赶紧招呼母亲拿刀和案板,“那就西瓜和饺子一起来!”我和弟弟踩了弹簧一样蹦了起来,三步两步跑到水缸边,使出全身的劲儿把西瓜抱到了炕上。父亲的刀法很准,几刀下去没有切烂一粒西瓜籽,红沙瓤的西瓜,雪白的饺子,在月光下交相辉映。父亲挑拣了最大的一块递给我,瓜汁流在手上,粘粘的,舔一下,手都是甜的,第一次大口吃瓜,味甜如蜜,那种幸福是父亲给的。母亲把吃完的西瓜皮拾掇在一起,切掉硬硬的绿皮,洗干净,放进了腌菜缸里,生怕浪费丁点。民间有句俗语“暑天几块瓜,药剂不用抓”,我告诉母亲,长大后一定要给她天天吃西瓜,母亲在笑声中哭了。
期待是幼时对未来憧憬的表现,凝望父母的眼眸,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源于爱。天空中的日月星辰东升西落,地球上的阴晴雨雪气象万千,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第二年,家乡开始学种起西瓜,村里把最好的土地腾出来,人们那种火一样的激情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像推磨似地把地翻了一边又一遍,老人们都说口外的西瓜又沙又甜,源自广袤的沙土地,人们肩膀扛、毛驴驮,成群结队从沟里运沙,瓜田错落有致地排在远处的田野。生产队积蓄的牛粪经过发酵,作为肥料施压在每一棵瓜的根部,趁着太阳还没有出山,无论男女都挑着两桶水,从三四里地外涌向瓜田,一桶桶山泉浸润着瓜的根须,瓜秧需要这样的滋润。瓜秧挤破土皮,绿绿的、嫩嫩的,瓜田很快一片青葱,给灰蒙蒙的大山增添了几笔新意,给干旱山区的人们带来春天的气息,人们似乎拨开了脑海中所有的乌云,也看到了希望。
西瓜花落后,每根瓜蔓上都结出了可爱的小西瓜,圆圆的和皮球一样大小,在和煦的阳光下舒展着筋骨,先是淡绿色,然后变成深绿色,最后变成光滑的墨绿色,没过多久,墨绿色的条纹越来越深,犹如穿上了花外衣。最让生产队长头疼的是找个合适的看瓜人,父亲凭借老党员的资格担起了重任,他在每一块瓜田的中央搭起了庵子,还把家里的那条花狗带在身边,一起看守着一望无际的瓜田。每当月色降临,我总会拿上一把镰刀,翻过两道沟坎,站在高高的土丘上,朦朦胧胧看到点点灯火,那是父亲的瓜田,还有瓜田上挡风避雨的庵子。静谧的夜色,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父亲仿佛听出我的脚步声,总会大声说,回去吧,天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哩!父亲坐在庵子一旁的石头上,借着月光,握着长长的烟袋,只有那只很少吱声的大黄狗蹲在地里,陪伴他度过每个夜晚。我在父亲的身上感受到了什么是责任。
西瓜长成了脸盆大小,那片瓜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几个后生有点蠢蠢欲动,动静传到了父亲的耳里,父亲一步都不敢离开瓜田,生怕那些后生变成盗贼。从此,他的一日三餐都是我们姐弟们送到地头,还没等吃完就催促我们离开,甚至连多看一眼西瓜的机会都不给。我仰望成片的瓜地,常常好奇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可一眨眼又出现了很多,怎么数也数不完。它们就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向我眨着眼睛,使我们感到天空都是十分神秘的。
三哥从小调皮,他的胆子比谁都大,点子也多。有天晚上,他在临睡前就招呼我们,半夜行动偷西瓜。要说对西瓜地的环境,我们并不陌生,哪块瓜田地是父亲的死角,哪片地西瓜最大,不需要踩点。那天晚上,我们带着几条麻袋,趁着朦胧的月光,在习习的晚风吹拂中,像战士一样匍匐钻进了瓜地。三哥交代几句,动作要快,麻袋不能装满,背不动没人帮你,我和弟弟头点得作响。
尽管有了三哥的“战前动员”,每个人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毕竟是和父亲在“战斗”,他没有多少干活的力气,但他手中的皮鞭是有劲儿的,想到这,我有点胆怯甚至想逃跑。三哥说过,谁要当了“叛徒”,他也不会轻易饶过。我边哆嗦,边跟在三哥屁股后,浑身直冒冷汗。怕归怕,行动还算顺利,每个人多少不等,背着西瓜安全撤离瓜地,回到院子里,家里的几条狗一阵狂吠,惊醒了熟睡的母亲,母亲点燃了油灯,才发现她是一个人睡在了炕上,母亲跳下炕冲出了窑洞,看见我们正喘着粗气,躺在草垛上,旁边是五口袋的西瓜。
母亲意识到我们闯了祸,骂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眼下,重要的是该如何处理偷来的瓜。她也明白摘下的西瓜是不能复原的,毁尸灭迹最好的办法是吞咽到肚子里,但眼前这么多的瓜是吃不完的。三哥想到一个好办法,留足吃的,多余的全部埋进草垛。我们屏住呼吸把西瓜搬进了屋,母亲小心翼翼地切着瓜,瓜瓤是粉红色的,籽是白色的,我早已馋得口水直流,赶紧抢了一块,咬上一口,西瓜有点酸,还有点硬,但很解渴。肚子撑得圆圆的,我直想上茅厕,才发现自己跑丢了一只鞋,这消息淹没了每个人吃瓜的心情。所有的矛头直指向了我,我委屈地哭了,泪水掺杂着瓜汁流淌,祈祷鞋子不要丢在瓜田地里。
那个晚上,我尝试到了做贼的心虚。偷盗是要付出代价的,村里就有过先例。生产队的王让老汉家里没有粮食,揭不开锅,几个孩子饿得哇哇哭,他依仗自己管着大印的权势偷粮,结果被五花大绑,带着纸帽子,挂着“盗窃犯”的牌子,在大街上游行示众。西瓜和粮食都是集体财产,偷西瓜和偷粮食没有多少差别,想到这,我觉得自己犯了和王让一样的错误,害怕黎明的到来,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仿佛要飞起来一样在胸膛里乱撞。
天亮的时候,父亲发现了西瓜被盗,瓜地里大片的脚印,还有被折断了的瓜蔓,他不停地大骂起来:“狗日的,生瓜蛋子也来偷,查出来够吃枪子!”他佝偻着腰,顺着“盗贼”的脚印开始径直往前走,还没走出地头,就发现了一只鞋,这只鞋他最熟悉不过了,父亲全明白了,真的是家贼难防。他的心像掉在冰水里,脑子里像一桶浆糊。
还没进家门,父亲就吼叫起来:“狗日的,给我滚出来!” 随着父亲严厉的命令,屋里的空气凝固在那堆西瓜上。我缩成一团,双眼紧闭,分明感受到全身在哆嗦。经受不住父亲的鞭子,我招了,还把三哥推上了“断头台”。父亲的鞭子雨点般的抽打在三哥身上,逼迫他从草垛里掏出了掩埋的西瓜。母亲为三哥求饶开脱,反而激怒了父亲,他命令我们排着队,面向西瓜反省,我才真正懂得捡着要比偷着吃更体面。
父亲并没有轻饶过我们,在他看来,偷瓜的罪恶和看瓜的过错同等,是他的失职才给了我们犯错的机会。他带着我们向生产队队长请罪,队长说,都是些娃娃,吃个瓜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队长还说,让娃们长点记性就好,等中秋节分瓜的时候扣除也不迟。西瓜收摘后,家家户户堆满了瓜,队长没有克扣我家的份额,父亲不依,坚持用那些本该分到我家的西瓜作党费,队长拿他没有办法,父亲的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父亲在原则面前不讲私情,不讲面子,永远没有改变过。他对瓜地的坚守,让我读懂了一名农民党员的无限忠诚,尤其是他临终前写下的一张纸条:公家财务账目清晰,本人欠交党费一块五毛钱由子女日后代缴。三哥兑现父亲的承诺,替父亲还上了所欠的党费后,爬在父亲的坟头烧纸时和父亲说得很清楚。四十年过去了,父亲的那张欠账单,像幽灵缠绕着我,像恒星一样永存,像星星一样闪亮。突然想起,那年分来的西瓜,个头不十分硕大,然而,个个沙甜,味道也纯正,那味道是父亲给的。
如今,西瓜已是家常瓜果,就是严冬,市场上的西瓜也是琳琅满目,谁都不会把西瓜当作稀罕物,种西瓜也不是那么太讲究,种在哪里都长熟,不熟没关系,一剂药物可以让西瓜一夜成熟。有黑皮红瓤,也有青皮黄瓤,还有无籽瓜。切开,红的瘆人,竟然有些不敢入口。日月在更迭,气候在变化,科技在发力。然而,人们总是期待,曾经在沃土里,成熟的西瓜,自身的基因能永远的繁衍,不变质,不改味。
时间好比长江水,滚滚东逝不复还。当年意气风发的我们,早已染上岁月的风华。那村落,那瓜田,那往事,还有瓜田里的庵子,庵子里的父亲和那条黄狗,已沉淀在岁月的深处,幻化为一幅水墨画。每至三伏,抑或浅秋,这幅水墨画就会格外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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