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一首好诗

           ——读舒丹丹《庭院》有感

  

远人

  

  引用希尼一句话,一首好诗应该给读者小小的意外和小小的惊喜。从这个标准来看,舒丹丹的《庭院》就给我们带来小小的意外和惊喜。表面上看,这首诗简简单单,描写的也不过是自己去菜场时的偶尔发现。不过,偶尔的发现往往出人意料。就诗本身而言,我们首先看到舒丹丹写作的敏锐视角。从这里延伸一下,现代诗写作极为重要的也就是视角。没有个人的独到视角,写作就无从谈起。但视角不能解决诗歌的一切问题,这首《庭院》还让我们看到另外一点,那就是视角出现之后,作为写作者的表现力在同时配合。二者发生融合,才能保证一首诗的成功。

  说一首诗写得成功,最核心的标志就是让我们在阅读时感到内心的震动。舒丹丹这首《庭院》不是洪钟大吕,但震动人的往往并不是依靠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在漫不经心中突然击中我们某个柔软的部位。柔软本是人性的组成,只是生活躁动,总会无意间就遮蔽掉这一柔软。不过,有写作和阅读经验的人不会陌生,写作承担的功能之一就是去蔽,尤其好的诗歌,总在不知不觉间就破除掉某些生活的遮蔽。舒丹丹这首《庭院》的确在破除遮蔽。诗歌叙说的事件极为简单:“我”在去菜场时路过一个庭院。庭院不属于自己,当然就属于陌生。说诗歌要写出陌生感,不如说诗歌最好面对陌生。但让陌生进入诗歌有不小难度,因为陌生不容易展开,即便展开也难以进入内在。舒丹丹的展开一分为二,她首先展开的是对庭院的描写,在其笔下,我们看到庭院有扇铁栅门,门内有野草,门外有石阶,石阶旁有樟树,栅栏间还有路过的麻雀,蒲桃花也在作者的视线内呼吸。几个名词一列,作者就算完成了对庭院的描写,没有深入,也无法深入,甚至,当我们读到这里时,也还难说这些描写有什么非写不可的必要,即使作者的语言娴熟,气息把控得也相当到位,但一首诗之所以是一首诗,当然得最终写点什么出来。就这首诗而言,我们想知道的,是舒丹丹为什么要写这个庭院?或者说,这个普普通通的庭院究竟是因为什么吸引了作者?

  答案几乎立刻浮现。在完成对庭院的外部描写之后,作者笔锋一转,旋即进入到个人的感受领域。诗歌本身就是抒发感受的文体。就感受而言,出现的最大考验就是作者是否打开了自我的全部真实。人都有时免不了矫情,尤其写作之人,更有时免不了因对他人情感表达方式心仪而不自觉地复制。但不论复制如何精巧,终究不属于自己。将不属于自己的感受打开,打开的也就不可能是属于自己的真实。因而打开自我的前提就在于打开前的触动是否来源于自我与现场。从舒丹丹这首诗来看,她表现的真实感首先就体现在极有说服力地为我们描写出一个真实的庭院。不管那个庭院是否具有诗意,但它吸引了作者。我们说诗人总能看见旁人难以看见的事物,也就在于诗人的内在具有格外敏锐的嗅察。这种嗅察往往穿透生活表面,具有往下沉的性质。舒丹丹在这首诗中表现得极为强烈的就是这一往下沉的嗅察。它平时有可能沉睡,但一旦唤起,便立刻张开自己的每一根触须。因而,在对庭院的借助——或者在庭院对作者的碰触中,诗歌的去蔽功能得到突然地打开,去蔽使作者发现面对庭院其实是面对——以其中的诗行来说——“独属于我的一种好的孤独∕或者丝毫不觉孤独——”作者告诉我们的孤独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在对庭院的描写中,有植物与鸟,唯独没有人,除了坐在石阶上的“我”。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当然会让人觉得孤独,但作者为什么说孤独又是“好的孤独”?答案就在于它为作者提供了“缓慢”和“纯粹”,因而这种孤独几乎等同于王维“独坐幽篁里”的自足孤独,所以才“丝毫不觉孤独”。在这里,舒丹丹对孤独的理解也就一分为二,外在的“孤独”的确孤独,自足的孤独则是某种独享时刻的来临。这一时刻在属于生活的同时,又摆脱了生活(譬如作者忘记了路过庭院的目的),之所以如此,就在于这一孤独能唤起人更重要的自我感受。因为内在,让作者发现生活的美好时刻,即使这种时刻绝非生活常态,即使它异常短暂,但它毕竟是生活中极为真实的一面,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面,因为只有在这一面,人才在“缓慢”和“纯粹”中发现自我——这一自我是人之所以是人的核心。在这个核心中,自我是专注的,也是在专注里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幻想的,所以,作者面对庭院,就出人意料、又自然而然地在内心对应起一座“云中的庭院”,它让诗人的内心和文本同时得到打开。尽管这首诗的收尾是“没有人知道这种虚构和专注∕带给我怎样的意义”。但这个设问无需回答,因为它本身就构成答案。而更重要的,是这个答案深藏在每个生活的人的内心。因此,舒丹丹这首短诗看似在写个人的某个生活片段,但我确定,这个片段却能唤起每个读者的共鸣。因为每个读者都在生活中感到生活带来的种种躁动,但躁动不是对“好的孤独”的拒绝。事实上,每个人都渴望能在生活中突然撞上“好的孤独”,让每个人都在这一孤独中回复到真实的自己,回复到心灵挣脱束缚而感觉自由的时刻。哪怕它短暂,哪怕它不为旁人所知。但惟独这样的时刻,才是属于对生活的去蔽时刻。最真实的自己和最清楚的自己,都在去蔽中让自我成为核心,也成为令读者意外和惊讶的核心。因此,舒丹丹面对的庭院是否迷人并不重要——不论是作者本人还是庭院本身,都没有发出要每个读者都亲临现场的邀请,我们得到的重要邀请是亲临那种“好的孤独”,因为它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的“孤独”。作为读者,我们又会不知不觉地接受这一邀请,因为它是让我们触摸到自己内心的邀请。

  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充分说明《庭院》的饱满度和丰富度。因为它言之有物,同时在表达的张弛中,显示了舒丹丹对诗歌本身的理解。再从叙述手法来看,这首仅只21行的《庭院》饱含叙事。汉语诗坛有种司空见惯的说法,说叙事是九十年代的产物,实际上,这个说法颇成问题。不仅从当代汉诗的发展来看,即便从古典诗歌和世界诗歌的观察来看,叙事都不过是诗歌很自然的一种表现手法,既没必要强调,更没必要被认为是某种专属或专利。舒丹丹这首诗结合起抒情与叙事,不过是诗歌本身在提出写下这首诗的要求。舒丹丹以堪称完美的方式完成了它。另外需要一提的是,在诗坛,舒丹丹素以诗歌翻译令人称誉,尤其她翻译的美国诗人卡佛作品——当我们阅读卡佛,会发现卡佛的诗歌几乎都称得上是小小的叙事诗,但读得多了,又难免觉得卡佛的诗歌魅力有余,节制不够。舒丹丹这首叙事短诗几无废话,密集的意象转换迅速,在三言两语中走向主题,沉着地荡开所要表达的内在,使诗歌形成一种自然流淌。阅读这样的诗歌,无法不令人击节,无法不令人在意外中触动沉思,更无法不令人由衷地说上一句,这是一首好诗。

  

  2015年6月20日凌晨匆草

  

  

  附:庭院

  

  ◎舒丹丹

  

  去菜场的路上,总经过一座庭院

  铁栅门虚掩着,野草安静地生长

  我放下装满蔬果的菜篮

  在石阶上坐下

  仿佛一瞬间就从俗世中抽离

  头顶的樟树像升腾的绿火焰

  把我拢在它的宇宙之下

  从栅栏间我打量路过的麻雀

  从蒲桃花的轻柔里触到婴儿的呼吸

  与黄昏的宁静一同洒落的

  还有虫声,潮气

  和闪烁的内心的光斑

  多么好,这片草地,这个时辰

  一种缓慢,纯粹

  独属于我的一种好的孤独

  或者丝毫不觉孤独——

  我深陷在樟树的浓荫里

  与一个看不见的声音独语,对白

  一枝一叶,搭建一座云中的庭院

  没有人知道这种虚构和专注

  带给我怎样的意义

  

  远人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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