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凌晨两点,月亮上爬满萤火虫,城市的阴暗涌向天空,只有路灯是晕黄晕黄的,像橘黄色的毛衣泡了水,又像鸡毛掀起的昏黄色灰尘。
他们的最后一次午夜饭吃得很简单。市中心的夜宵摊人声鼎沸,灯光在蒸汽腾腾的粉汤里晕开。他要了红豆奶茶、两碗面,很快吃完,然后安静地看着她。过去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总喜欢这么看她。散漫的,没有焦点的。
你的眼睛。
他伸手去摸她眼角下的一小块淤青。看上去是人为的。
她稍稍避开了一点,然后很认真地沉默起来,因为没有想找理由敷衍,所以那碗面吃得特别慢。有烂醉的中年男人坐在他们隔壁桌,像个小孩一样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她笑。她的笑总是带一点天真和狡黠。

你现在还是和忍冬住在一起?
是,他的画最近销售很差,又不肯低价拍卖自己,每天在家打游戏。
打游戏可以,打女人不行。
很久以前他就想,她的心是模糊的,虽然他知道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即使她一直刻意回避。她为这个狂妄自大的画家放弃留学,甘心成为一个日日挤公交车上班的庸碌女人。忍冬就像一颗长在她生命里的毒瘤,摘除了会流血,不摘也一样隐隐作痛。
一会去哪?去河边吧。好久没去了。
结账的时候,他抽出钱包,她注意到里面没有放任何照片。

他是独自在杭州生活的西安人。玩乐队,做演出,因为没有吸毒,所以眼睛一直是亮的。他自己喜欢去西湖边看来来往往的人,南方女孩柔软的长发像燕子的羽毛一样,可以暂时让他忘却西北的苍凉。
她问他为什么喜欢音乐。他答,不记得以前听谁说的了,有些人会让每一首歌都变得有意义,人虽然会走,但音乐还在。我喜欢声音,但有时又讨厌得很,恨不得变成聋子,泡在满溢的寂静里剥开自己的皮。

他们站在河堤边,一共抽了半包烟。街边有个白色塑料袋,一会飞过来一会飞过去,最后落到河面上,被黏着动不了。他就对它喃喃地说,谁让你跑这来的,你看,动不了吧。然后又接着抽烟,偶尔剧烈咳嗽。
他谈起和杭州女朋友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不知道是星期几,点到吐的炸鸡外卖,舍曲林带来的耐受性,反复切割的手腕伤口……“离开她的时候,我只能不断喝酒,喝到胃起反应,全身发软。那种随时可以放弃的感觉。”等他再往河面看的时候,塑料袋已经漂得很远了。
你爱忍冬吗?他忽然问。
很多个深夜,她跟忍冬吵架,撕了他所有画,疯狂地夺门而出。忍冬伸手拦住她,问,你要去哪。她双眼怒睁,说我要去找我的朋友。然后她听到他的冷笑,你没有朋友。

河水安静,在月光底下轻轻地起伏呼吸。她突然想到忍冬的脸,在寂静的黑暗里俯向她。摩挲着身体的手指因为过于僵硬而显得无所期求。他的亲吻像鸟群一样掠过她的眼睛,最后停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一小块紫红色伤口。
很多个夜晚,整栋楼都能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嘶吼,扭打,因为难受,她又开始注射……
即使这样,我依然深爱这个男人,并且从未放弃过幸福的念头。只要还能发自内心地疯狂爱上谁,人生或许还能有救。
他听完,扭头看她。有个中年男人拿了网袋来河边捞鱼,她很好奇,扒着围栏和他搭话,说大叔这么晚有鱼吗?男人说有的。她就若有所思地在旁边看,河水黑压压的。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想到有人说过一句话:追逐幸福,就像追逐一缕永远抓不住的鬼火,直到未来和我们自身都陨落在死亡的深渊里。

这次走就不回来了,他说。杭州是个好地方,有和西安不一样的凄凄迷人。在新的城市,会觉得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说,你选择了喜欢的城市,我选择了喜欢的人。
然后再一次露出笑容。
捞鱼人上岸了,一无所获。他们开车离开了故乡的母亲河,城市凌晨四点的夜色,她坐在车后座,风很温柔,却像没有缝隙的网一样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她感到有什么被永远遗落在了疯狂倒退的霓虹灯下,连同他们没有眼泪、没有多巴胺的二十几岁的失望。一切都已无法回头。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得知她的死讯时,他的火车刚好在杭州靠站,天开始下雨。他真的很喜欢这个温情的城市,酒吧里欢乐的派对会持续到深夜。他想她应该来这里看一看的,她不该死在黑压压的母亲河里。她从来就这么自私。
他慢慢拖出行李箱,穿过喧嚣的人流,在一个空旷的广场台阶上坐下,哭了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他又一次看到了她的世界:河流回返,星辰倒错,乌鸦低鸣。一些记忆深处遗失的幻想,在那首诗里找到了答案——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文=烟儿 | 图=网络 | 美编=蓝蝶 | 编审=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