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龙场悟道”,到底悟出了什么?
王阳明像
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是中国儒学史和中国思想史上的大事,但是关于“龙场悟道”的实质,一向很少有人能讲清楚。
我今天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要彻底讲明白,王阳明的“龙场悟道”,到底悟出了什么?
一 得君行道
孔子
简单来说,王阳明“龙场悟道”的结果是,实现了儒家士人的行道方式,由“得君行道”向“觉民行道”的转向。
什么叫“得君行道”?
儒家思想,本质上是一套政*治哲学,目标是想建立一个合理的人间秩序。所谓的修身养性,只是儒家士人自我修炼的工夫,修炼的目的和成效,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建立秩序,这也就是《大学》里面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手段,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目的。
可问题是,要建立合理的人间秩序,需要掌握权力。而儒家士人本身是没有权力的,权力掌握在统治者手中(先秦是君主,秦以后是皇帝)。(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王莽,王莽可能是历史上唯一真正掌握了权力的儒生,可惜他是个书呆子。)所以,传统儒家士人的行道方式,是用自己的理论去说服君主,希望君主按照自己的理论去改善乃至于重建人间秩序。
这种方式,就叫做“得君行道”,孔子、孟子、董仲舒、王安石、朱熹都是这么干的。
但是,“得君行道”这种方式,太不可控,实现的可能极其偶然,失败率却很高。孔子、孟子、朱熹全都失败,董仲舒是“表面成功,实质失败”(用韩非的话来说,汉武帝对董仲舒是“阳用其言,而阴弃其人)。王安石的情况比较特殊,在朱熹、陆九渊等理学家看来,王安石属于“得君而未行道”,虽然王安石取得了宋神宗的高度信任,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但是因为王安石自身学术不正(理学家认为,所谓的“荆公新学”不是纯粹的儒家之道,而是掺杂了太多法家乃至于佛道两家的“杂质”),导致他浪费了跟宋神宗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不但变法的路线错了,而且在神宗死后,变法立即被废除。
宋朝理学家对“得君行道”的成效,曾经进行过总结。
朱熹在跟陈亮的”王霸之辩”中发牢骚说:“千五百年来,周公孔子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地之间”。这等于说,从孔子死后一直到宋朝,人间秩序都是不合理的,而且孔子之后的儒家士人一直未能改变这种局面,都在做无用功。
朱熹的精神导师程颐更加“偏激”,在悼念乃兄程颢的祭文中,程颐写到“周公死而道不行,孟轲死而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政;学不传,千载无真儒。”这等于把周公死后一直到宋朝的政治秩序合理性一笔抹煞,而且把孟子以后的儒家士人集体开除了“教籍”(千载无真儒)。
程颐和朱熹虽然如此激愤,但是他们对“得君行道”这种方式,并没有产生根本怀疑,反而因为王安石变法这个“近代史”案例,更加激发了他们对“得君行道”的信心。所以他们一边羡慕王安石能够遇到宋神宗的好运气,一边严厉批判王安石“学术驳杂不纯”,幻想如果遇到宋神宗的是自己,合理的人间秩序早就建立起来了。
所以程朱一生的主要精力,是致力于建立一套完善的纯粹儒家的社会改革方案,为“得君行道”做理论准备,结果就是程朱理学。
程颐和朱熹之所以能抱有“得君行道”的幻想,跟宋朝宽松的政治文化氛围有很大关系,宋朝皇帝承认自己是“与士大夫共天下”,所以宋朝士大夫的政治参与度很高,发挥空间也大。即便如此,程颐和朱熹,一个长年被流放,一个被政府打成“伪学”,差点不得善终。
二 王阳明的困境
王阳明塑像
明朝的政治环境和政治生态,跟宋朝截然不同,明朝皇帝把儒家士大夫当家奴看待,导致儒家士人的生存环境极其险恶。
王阳明年轻的时候,同样抱着“得君行道”的理想,但是很快就撞得头破血流。他前半生最重大的一件事,莫过于因上书弹劾刘瑾,结果被廷杖,而且被发配龙场。(据学者研究,在正德之前,接受廷杖是不需要去掉衣物的。从正德开始,“脱衣受杖”成为标准。王阳明很可能是明朝被扒下裤子接受廷杖的第一个人。)
“士可杀,不可辱”是儒家祖训,但是明朝皇帝对儒家士人偏偏要先辱后杀。廷杖和发配的经历,对王阳明来说,不仅是奇耻大辱,而且更重要的是,彻底击碎了他有生以来深信不疑的“得君行道”的理想。
儒家和佛道两家的根本区别是,儒家从理论上是不允许自己的信徒向不合理的人间秩序妥协的。用孟子的话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而佛道两家则允许其信徒向现实妥协。
王阳明作为典型的儒家士人,而且理想主义色彩浓厚,他不可能佛系躺平,放弃儒家建立合理人间秩序的根本理想,可是王阳明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前人提出的“得君行道”,根本就行不通。
怎么办?
王阳明到龙场之后,曾经为自己准备了一口石棺,整天躺进去思考:“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孔子和孟子这些圣人,如果处在这种境况,如何行道?
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是围绕着这个核心问题进行的。
三 龙场悟道的成果:觉民行道
悟道
“龙场悟道”之后,王阳明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那就是,放弃“得君行道”路线,转向“觉民行道”。
“得君行道”的思路是,说服皇帝,利用皇帝掌握的权力,自上而下发动改革,建立合理的人间秩序。
“觉民行道”则是另一种思路:天下是由广大人民组成的,如果能够让尽可能多的人民觉悟,那么合理的人间秩序,就可以自下而上建立起来。
据记载,王阳明悟道之后发表感言说:“乃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如果把皇帝也当做一个“事物”,上面这句话可以说的更明白:我现在才明白,行道所需要的权力,我自己就有,之前寄希望于利用皇帝的权力,是错误的。
王阳明此后一再强调,不要“务外”,不要“向外求理”,都是这个意思。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也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
在“得君行道”的模式中,知和行,是分开成两段的。儒家士人“知”道,但是没有权力“行”道。皇帝有权力“行”道,但是不“知”道。
而在“觉民行道”的模式中,“知”和“行”是合一的。用王阳明的话说,这是一个“先觉觉后觉,先知觉后知”的过程,每一个儒家士人都可以自己去觉悟民众,不需要借助任何中间环节。
我想,王阳明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明白孔子说的“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是什么意思。
当然,王阳明的龙场悟道,除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思考,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是,明朝中期的社会经济比较发达,已经孕育出来一个相对广阔的民间社会。这个民间社会有自身的活力和资源,并不全在朝廷的掌控之中。而宋朝之前,社会经济发达程度有限,朝廷掌握大部分资源,因此,要有效改善社会,就绕不开朝廷。而明朝中期的民间社会,本身就掌握很多朝廷之外的资源,这就为儒家士人提供了朝廷之外的发挥空间。
所以,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再也没有向皇帝提出过任何谏言,即便有所陈奏,也主要是关于具体事务的内容。即使在嘉靖皇帝的“大礼议”事件中,王阳明也几乎没有公开发表过意见。因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致君尧舜上”的想法,而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启蒙普通民众上了。
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也大量放弃科举功名,而深入走向民间社会,其中最典型也影响最大的,就是王艮(王心斋)及其开创的泰州学派。
所谓“龙场悟道”的实质,就是如上所述。理解了“龙场悟道”,也就了解了心学的精髓。
最后补充一句,“得君行道”和“觉民行道”这两种模式,都是孔子开创的。孔子周游列国,遍谒各国君主,这是实践“得君行道”;有教无类,弟子三千,这就是“觉民行道”。此孔子之所以为至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