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戏的乡人(散文)
我的乡人对于自己土地上生长的花鼓戏有些痴迷,譬如我的一位姑母,年轻时看完戏回家做饭,顺手摸个木桶淘米,可怜人还完全在戏中竟把木桶当作炉锅挂到火炉上去了。这位姑母烧穿了多少个木桶也难免错误不再重犯,她每每实在很难从刚刚完结的戏中挣扎出来。这当然是戏迷中的极端。方园几里路内有戏,大都是阖家出动闭了门去,家有七八十老翁担心走夜路有个闪失于是留守,留守的辗转床板又怎能入眠,鸡啼三遍看戏的方回,人还在柴门躺在床上的就会鲤鱼打挺起来问:哪出戏?门外答:秦雪梅吊孝。司鼓的如何?门外:点点如神。床上又问:明日在哪?门外答出个地名后紧接长长哈欠已是眼睛也打不开的睡意袭击。可是床上老翁俨然正色:明夜里扶你爹爹去!
年轻人走夜路十里二十里去赶戏,为常事。有时一夜结伴踢踢绊绊爬山涉水,去了原来是讹传,静寂的屋场忽添一群男女笑骂,职守最诚的狗就会凶猛追杀,慌乱间也就有人落入池塘成落汤鸡,水淋淋一身爬上来迅跑,甩掉紧追的狗就近攀去山尖,再招起两只顺风耳捕捉何方锣鼓声响,远处隐隐有些信息传来,一行又重整精神打起飞脚追赶远处渺渺声响。辛苦腿脚走一夜也常有连影子也未有的时候,人早蔫蔫劳劳,路边露水滞重,夜深人疲,唤起的睡意不能抑制,在路边找个大石头作床躺下,睡个太阳三杆子高,睁开眼睛看见蓝天与刺目的太阳才想起昨夜荒唐可笑。游戏直播
戏是谓之草台子戏,演出舞台依山坎架七八根树木,取几页门板铺上,抑或两三只扮禾桶置于沙滩,下了铺面门板铺张,四面来风也就四面容客。到了太阳收起夜幕时分,便取两只饭碗用铁丝吊在台柱上,中间一坨烂棉花饱食煤油,燃出冲天火炬,照见一台龙袍马褂才子佳人的锦绣,也映出台下双双鼓起的眼睛,那鼓起的眼晴里因为饱饮戏剧精彩,头壳里灌满戏剧热闹,面目就湿润发亮,全是一副痴呆相。
不一定要搭个台子,座堂戏也能让热闹圆满。这是简便的说唱,一张方桌四方围就,坐下来的都是吹拉弹唱俱全的人物,万千戏本烂熟于心的,随你主人点哪出,全凭一张嘴巴演绎人物情节,万千兵马厮杀,男女闺阁调情,让你身临其境,让周围人都在戏中活着,也就方桌四周里外三层围满,个个口水滴落衣襟。座堂戏虽是节俭的热闹,少去众多演职人员,免去戏装披挂,省去许多费用,唯不省去热闹,唱念吹打真诚卖力,为主家款待的二餐酒饭,心尽力尽,用尽看家功夫。
平日间小孩子从山间打回一条花蛇将皮剥了,而后贴墙上去干,再从山间锯根楠竹作筒,一把自制的二胡自学成材,先练习“大菩萨细菩萨,保佑癞子生头发“,而后慢慢摸索出简单花古戏调,鸣鸣焉焉,有好唱的扯开嗓子唱“蔡鸣凤在大街,思前想后“,或者“小刘海在茅棚别了亲娘,肩扦担往山林去走一程“,也挥手划脚,调有些走样,二胡难伴成全的曲,如此也会让上下屋场快活好几天。久不见戏,久不闻戏腔,天地无趣,劳作累了坐田埂上一把板锄敲出节奏,亮出嗓子对着空旷地尽喊,喊些自造的戏词,或许心有愁闷悲苦,或许前面女子窄路走来袅袅婷婷,蜂腰摇曳,就有些文词须得吐出才能安妥扑腾的心,直抒心意,悲喜都得吐尽才好。
世代不衰的戏剧文化厚厚地积淀在乡场上,有夫妻吵架,情急之中敦厚女子一声“郎君呀——”,自然带戏调之韵,男子一定想起哪出戏中的夫妻恩恩爱爱,于是生了内疚,就会款款拥作一团的了。田中劳作,互对山歌,以及母亲在习习山风里哼出的摇篮曲,无不可以从中析出花鼓戏的色韵。最为典型的是女子为死去的丈夫悲歌。辛劳一生平生第一次穿戴整齐堂皇躺在棺木里,贤慧的妻子悲伤至极,双手拍着棺盖和着节拍就会数数的哼唱出丈夫各种功绩、高尚人生和自家许多的忏悔,悲悲戚戚。即使在熟读“老三篇”的年代,台上的土干部也会点出早年一出古戏中的情节来说服他的臣民们,臣民信服,远远看着说话的干部点头含笑,那时可能一句话也引发久违的戏瘾,不等干部话完,这里打开了唱腔:
华阳镇上立根本
同把客店来经营
举案齐眉永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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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13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