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小译|阿甘本:无作
无作
摘自《敞开:人与动物》
阿甘本
在维也纳的艺术史博物馆里,有一件提香(Tiziano)的晚期作品(事实上,一些人将这幅作品界定为他的“最后的诗篇”(ultima poesia),即告别绘画的画)叫做《宁芙与牧羊人》(Ninfae pastore)。画的前景画着两个人物,沉浸在暗色的乡村风景中,牧羊人,坐在前面,手执一根长笛,仿佛他刚刚在嘴边吹过它。宁芙,赤裸着画着她的背后,她斜靠着他,躺在一张豹皮上,那是传统中淫乱和力比多的象征,画面上画出了整个白皙的臀部。她以刻意的姿态,扭过她那沉思的脸转向观众,她的左手以抚摸的姿态,轻轻触摸着她的另一只胳膊。稍远处,阳光透过了大树,大树半干半绿,仿佛罗德寓言中的那棵树一样,一只动物——按照一些人的说法,这是一只“莽撞的山羊”,但或许是一只幼鹿——顽强地站立起来,仿佛要去噬咬树上的叶子。在更高的地方,正如晚期印象主义的提香经常画的那样,我们的视野会迷失在绘画中生动的色块当中。
(提香《宁芙与牧羊人》,收藏于维也纳艺术博物馆)
在面对这样沉浸在被耗竭的情欲和被压制的忧郁氛围之中的谜一般的道德风景(paysage moralisé)时,学者们感到一头雾水,没有什么解释会令人满意。可以肯定,这个场景“情感过于饱满,而难以成为一个寓言”,且“而对于更高级的假设而言,这里的情感又太过受限”。很明显的是,宁芙和牧羊人是在情欲上关联在一起的,但眼下他们的关系,如此随性,也如此遥远,这种关系太特别了,以致于他们必须是“抑郁的情人,他们的身体如此靠近,但他们的情感却如此生疏。”画中的一切——色彩那单调的色调,黯淡的色彩,以及女性那郁闷的表情,还有她的姿态——“都意味着这对情侣偷吃了智慧树的果子,他们失去了他们的伊甸园”。
这幅画与提香的另一幅画有关,即位于爱丁堡的苏格兰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 of Scotland)收藏的《人的三个阶段》(Letre età dell'uomo),朱迪斯·邓达斯(Judith Dundas)可能正好看过这幅画。按照这位学者的说法,维也纳的画——画于这幅画之后许多年——吸收了前面这幅画几个元素(爱侣、长笛、干枯的树、动物的出现、或许是一样的),但用哪个黑暗的色调来表现它们,这是一个更沮丧压抑的画面,与《人的三个阶段》那清澈明亮的风格毫无共同之处。然而,两幅画作的关系比这更为复杂,后一幅想让我们想到,提香是有意识地回到他早年的那幅作品,在深入研究两幅作品的情欲主题上的共同点之后,逐渐逐渐地放弃了那幅早期作品(在爱丁堡的画作中——可以看到,出现了情欲与干树——“人的三个阶段”的图像学主题,在对爱的冥思的形式下,得到了处理)。首先,两个爱人的形象被颠倒了,在早期的画作中,男人赤裸,女人却穿着衣服。画的并不是她的背后,而是画出了她的侧面,在这里她手中的长笛,在维也纳的那幅画作中,被转交给了男性手中。在《人的三个阶段》中,我们还会发现,在右边,那个残缺而干枯的大树——象征着知识与罪恶——就在这个树上,人们习得了情欲,但在晚期作品中这个主题又一次出现了,提香让这棵树只有一侧富有生机,这样就让两棵伊甸园之树,即生命之树和善恶知识之树合二为一了。在《人的三个阶段》中,小鹿在宁静地待在草坪上,现在占据了情欲的位置,并长出了生命之树。
(提香《人的三个阶段》,收藏于爱丁堡的
苏格兰国家美术馆)
男女之间性关系的秘密,成为了这幅画作的中心,这样它得到了一个新的也更为成熟的概括。情欲快感和爱——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棵半枯半荣的树一样——并不一定预示着死亡与罪恶。可以肯定的是,在性行为当中情侣都知道了某种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奥秘——不过这并未变成什么难以接受的东西。但两个人一起揭开这个秘密之后,正如本雅明的格言所言,他们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也更幸福的生活当中,这既不是动物的生活,也不是人的生活。性行为所达到的并非自然,而毋宁是(就像画作中动物所象征的站立起来噬咬生命和知识之树上的树叶一样)超越自然和知识,超越遮蔽和无蔽的更高阶段。这些情侣彼此邀请对方洞悉作为最隐私秘密的奥秘,他们共同原谅对方,并展现了他们的虚无(vanitas)。赤裸或着衣,他们不再是遮蔽或无蔽——相反,他们都变得透明了(inapparenti)。两对情侣的姿势都很清楚,长笛离开嘴边,一幅闲散(otium)的样子,这就是无作(senz’opera)。倘若真的如此,像邓达斯所说的那样,在这些画作中,提香创造了“一个王国,在其中,映射出身体与灵魂的关系。”在维也纳的那幅画作中,也就是说,这种关系被中性化了。在他们的性行为中,失去了奥秘的情侣,思考着人的本质,成为完美的无作状态——人和动物的无作(inoperosità),就是生命最高和不可救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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