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X的实存 | 第一章：中国语境下的《嫌疑人X的献身》
摘要：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献身》被拍摄成中国背景下的故事，并不是简单地将个别元素改变成符合中国人习惯的元素。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版的《嫌疑人x的献身》中，由于将傅坚案件的具体过程的从开头转移到叙事的中间，这个变化实际上造成了从原著的靖子-石神中心的叙事，变成了中国版电影中唐川在明，石泓在暗的对立叙事，唐石二人的对立恰恰对应于物理学可见性与数学可见性的对立。
在结局时，陈婧的忏悔和自首，实际上产生了与石泓的计算的强奇点对立的另一个强奇点，即情感的帕索斯的强奇点。这样，真正的张力是石泓的逻各斯与陈婧的帕索斯之间的张力，而无论是东野的小说，还是苏有朋的电影，都将天平最终倾向了帕索斯一边。
2017年4月，随着苏有朋拍摄的中国版《嫌疑人X的献身》的上映，再一次引发了人们对这部曾经让东野圭吾囊括日本三大推理小说奖项的名著的关注。
事实上，更值得关注的是，在已经拍摄了日本版和韩国版的情况下，苏有朋拍摄的中国版是否能给我们带来新的亮点。事实上，在这个看起来似乎很通俗的问题之下，实际上隐藏着一个深刻的哲学问题，即我们如何在今天高度网络化，数字化的中国背景下，如何去再现一个日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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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中国语境下的《嫌疑人X的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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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日本天王级作家，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献身》当然是一个日本式的故事，说的更准确点，它讲述的是平成十年前后日本泡沫经济破灭之后的社会状况的一个缩影。
其实故事情节大致是这样：带着女儿里美独居的花冈靖子在一家名为弁天亭的便当店里打工，过着清贫但安详的生活。
一天，一位不速之客，即靖子的丈夫富樫慎二找到了靖子。东野笔下的富樫游手好闲，嗜赌成性，随时会动手打靖子，并时常会将家里的钱拿出去赌，输个精光，而且富樫似乎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里美也有些非分之想。
富樫是文学描写中典型的恶棍式形象，靖子为了躲避富樫，多次搬家，然而，终究没有躲过富樫的追寻。然而，就在那一刻，靖子和里美在与富樫的冲突中用电线勒死了富樫。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凶杀案。
-嫌疑人X的献身-
然而，故事随着在隔壁听到动静的数学老师石神的介入发生了改变，石神主动提出来帮助靖子母女处理尸体。至于怎么处理，小说里并没有直接交代，而是跳到了尸体被发现，警方开始介入案件。很快，尸体的“身份”被查明，警方认为，尸体属于一个叫做富樫慎二的男性，自然，靖子也成为嫌疑对象之一。
然而，警方感到疑惑的是，在尸检查出来的死亡时间里，靖子母女居然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鉴于此，警方不得不放弃对靖子母女的怀疑。不过，就在此时，帝都大学物理学系的教授汤川突然对此案感起兴趣，他感兴趣的原因是他的一个精于数学的同学石神居然就是嫌疑人靖子的邻居，而且他认为石神完全有可能将一个简单的案子变成极其复杂的模式，从而让警方误入歧途。
后面的调查也很顺利，由于石神暴露出对靖子的爱慕，袭击了另一位靖子的追求者，并给靖子寄出了三封带有威胁口气的信件，这一切都让警方重新将嫌疑人锁定为数学天才石神，最后石神被捕，也为富樫案画上了一个看上去很完美的句号。
不过故事并没有完，如果故事仅仅到这里，《嫌疑人X的献身》不过是本格推理的一个社会版本，与更精于设计本格推理圈套的岛田庄司、绫辻行人等人都有一定的差距，更不用说问鼎代表日本最高水准的三大推理奖项的第一名。
-韩版《嫌疑人X的献身》-
这部小说，之所以被称为“献身”，原因就是石神所代表的对靖子的爱，让他可以做出做大的牺牲。由于汤川的介入，石神发现他设计的第一个谜题会十分容易被汤川所破解，即在富樫死亡的第二天，他杀害了一名外号叫“技师”的流浪汉，毁掉了他的面容，烧掉了他的指纹，并借助一定的手段，让人们相信在江户川河堤上发现的裸体尸体就是富樫，而真正的富樫的尸体不知道被石神抛在何处。
这样，只要第二天晚上靖子母女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足以为她们脱罪。这一点对于普通警察可以，但是对于同样精明的汤川不管用。于是，石神逐渐表现为失控状态，袭击追求者，寄出威胁信，在中国版甚至还有暗杀汤川的行为。
这些行为显然是将他自己作为嫌疑人而制造了表象，从而用自己的献身，完成了对靖子母女的保护。用一次最无欲无求的纯粹的爱，来救赎靖子母女。“献身”一词，在此体现出了石神的爱，也体现了全书的精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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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朋导演的中国版《嫌疑人X的献身》的确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因为，如何将一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故事，移植到另一个文化背景当中来叙述，不纯粹是一个忠实于原著的问题，因为，一旦在新的文化背景之下，存在一个让叙述得以运行的范式的问题。
-苏有朋版《嫌疑人X的献身》-
换言之，我们需要的是，在今天的中国看这部改编电影，需要看起来像是一个中国故事，给中国人的感觉是在中国的背景下具有可信度，认为这就是我们身边的故事一样。一言以蔽之，改编电影不仅要重塑故事本身，而且需要依照中国的语境和话语来重述东野圭吾的故事。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中国版《嫌疑人X的献身》首先可以实现的就是个别元素的中国化。比如说，在电影中，主要人物都拥有了中国式的名字，如花冈靖子变成了陈婧，汤川变成唐川，富樫变成了傅坚，而故事的主角，由石神变成了石泓。
-欣欣小吃体现了个别元素的中国化-
此外，靖子工作的便当店弁天亭也改为更具有中国气息的欣欣小吃。而帝都大学的汤川教授，也变成了刑警学院的唐川副教授。此外，还有一些带有当代中国生活元素的改编，如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自行车是类似于Ofo和摩拜之类的公共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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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在跨越文化改编中，个别元素的改编，并不足以完成一个日本式的故事的重述。因为东野的故事是在一个日本式的背景下来叙述，这个背景就是泡沫破灭的平成时代的日本。
对于这个时代，西方人有一段描述比较中肯：“我们中间许多人担心的是，日本的问题本身是否是一个担忧的问题，担忧从六十年代以来日本绝大多数人享有的生活标准是否是仅仅建立在如下前提基础上才是可持续的，即日本是世界工业的基础。由于出生率下降，工业生产转移到海外，许多日本人逐渐认为，这个无法避免的结果是丰裕时代的结束，是滑落到平庸状态的漫长过程的开始。”
-日本曾是世界工业的基础-
我们在小说和日本版电影中看到，除了以正面人物出场，带有主角光环的汤川之外，所有人物，包括另一位主角石神，都过着“滑落到平庸状态的漫长过程”式的生活，对于他们的生活来说，无论是靖子还是石神，还是任何一个路人，他们都不是要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明天，而是在一个反复周期循环的生活回路中，努力地活着。
平成时代的日本，是东野圭吾小说中的绕不过去的主题，在他其他的代表作品种《白夜行》和《解忧杂货店》中，从昭和末年到平成十年左右的日本经济停滞期间中日本普通人的生活百态，是东野圭吾最熟稔的主题。
而东野小说中的另一个要素，即石神的人物设定，也是带有浓厚的日本式审美情趣的人设。石神才华横溢，执着于数学的演算与推理，同时石神与周遭世界保持着格格不入的关系。在九鬼周造描述日本审美特殊性的《“粹”的构造》一书中，指出这种日本式的“粹”是一种“死心”，九鬼说：“'粹’的起源在于'无法浮出水面，漂流的忧苦身体’的'苦界’思想。
-九鬼周造-
因此'粹’里的'死心’也就是'漠不关心’，是一种经历过难以生存下去的、薄情的俗世洗礼后的脱俗的心情，是远离对现实独断的执着后的，潇洒、没有留恋、恬淡无碍的心情。”显然，石神的性格中带有九鬼描述的“粹”之“死心”，而这种“死心”的性格，更符合日本的审美观，更容易让日本的读者和观众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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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我们是否可以将平成年代的日本，和带有“粹”之“死心”的石神直接应用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答案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实际上，对于影片、或小说、戏剧的改编，一直以来就是文化研究、文学研究和电影研究的课题。
故事与叙述的改编，必须考虑文化接受的背景，如十七世纪高乃依（Corneille）改编索福克勒斯的经典悲剧《俄狄浦斯王》时，感觉到原始的故事情节不能打动时下巴黎的剧场里的那些多愁善感的贵妇们，尤其是俄狄浦斯最后挖出自己双眼的血腥内容会让她们感到不适。
-俄狄浦斯-
于是高乃依指出：俄狄浦斯的“鲜血从他被剜去双眼的眼眶中流出，沾满他的整个面庞，在无法媲美的原版中，该场景占去了全篇剧作的五分之一的篇幅，而我们今天的观众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贤淑端庄的女性，这样血淋淋的景象无疑会吓坏她们，若她们感到不适，必然会遭到那些陪她们来看戏的人的怒斥，最后，在这个主题下，没有爱的地位，也没有女性角色，若没有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吸引我们的主要因素，我们就不可能赢得观众。”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高乃依为这些贵妇们设定了一个女性角色迪尔茜，还有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这种桥段在当时的巴黎还是很受欢迎的，而仅仅不到一个世纪之后，伏尔泰再次改编了《俄狄浦斯王》，这一次，伏尔泰觉得让俄狄浦斯直接杀死自己的生父拉伊俄斯有悖于当时启蒙思想下的法国伦常，于是创造了一个新角色，杀手菲罗克忒忒斯，一个孤儿，他替俄狄浦斯杀死了父亲。
这样，伟大的古希腊悲剧英雄俄狄浦斯接受了17-18世纪的法国浪漫主义和启蒙思想的改造，俄狄浦斯王不再是那个被神灵遗弃的英雄，而是浪漫爱情与残酷现实冲突的结果，在启蒙思想那里，俄狄浦斯甚至需要接受理性伦理的拷问，他必须变成一个理性的正常人。
因此，用朗西埃的话来说，从来不是去再现出某个虚构的人物，而是再现出那个时代的艺术的审美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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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为了让东野圭吾的故事更符合中国的审美体制，中国版《嫌疑人X的献身》将拍摄地点选在了哈尔滨，让城市的气质上更贴近平成时代的日本。不过，对于并没有经历过泡沫破灭的中国城市来说，在中国背景下叙述《嫌疑人X的献身》的故事，肯定会有水土不服的现象。
-《嫌疑人X的献身》宣传照-
电影围绕这一点做过一些相应的情节上变革，比如电影中的唐川的身份被改为副教授，而且还是一个不太愿意上进（评教授）的副教授，电影中的说辞也是唐川不愿意在高校里看人眼色，唐川的形象与东野圭吾在神探伽利略系列竖立起来的高度自信的天才汤川教授在气质上更近似中国的事情。
苏有朋导演另一个有目的的改动是，唐川并不是一开始就怀疑石泓涉案，因为在他眼中的石泓，除了数学之外，不会对任何事物感兴趣。然而，或许，苏有朋认为，这样的石泓的人设，或许符合九鬼周造的“粹”的“死心”，但可能不会被中国观念所认可。
于是，在电影中，唐川是通过石泓的一个不经意的行为发现他涉案的，也就是石泓在打球的时候照了镜子，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并表达了对唐川身材的羡慕。而在唐川眼中，一个执着于数学的石泓是不可能关注自己的形体的，除非他爱上了某个人。
-唐川与石泓-
这种人设上的改动，或许并不算成功，但至少说明，中国版电影试图让石泓在性格更符合一种有情有义的性格，只是平常用冷峻的外表，和粗厚的大衣和围巾将他那颗有情之心包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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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元素的介入，或者让人物角色设定，环境和背景发生，尽可能贴近中国的审美经验，或许是实现改编的必不可少的工作。但是，在一个封闭的叙事中，一个故事的连贯性，实质上需要与大的社会背景和审美体制相一致。
-《嫌疑人X的献身》宣传照-
在这种情况下，改编电影最大的困难恰恰就在于故事发生与叙事背景之间张力形成的裂缝。在韩国改编来自于中国的小说《许三观卖血记》时，作为当代中国背景的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史实际上是韩国并未经受过的历程，因此，在再现许三观及其家族在困难时期的故事，只能放在刚刚经历了朝鲜战争战火的战后重建时期，然而，这种移植与后来韩国真实的历史之间产生了撕裂感，在叙事的流畅程度上，远远不及直接以韩国六七十年代为背景的《江南》更能引起韩国人的共鸣。
同样，如果中国版《嫌疑人X的献身》的仅限于让中国观众在电影院里忠实地重现东野圭吾的原著，那么这部电影也难以算得上成功。或许，我们可以放在另一个框架下重新思考《嫌疑人X的献身》电影的问题。
下一章：石泓的魔术：数学可见性VS物理可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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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进阵线联萌
-jijiinzhenxian-
文：蓝江
排版：朴正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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