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一位论文拖延症晚期的“准青椒”
作者：高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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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拉姆·艾伦伯格著、林灵娜译，2019，《魔术师时代：哲学的黄金十年：1919-1929》，上海文艺出版社。
1 远赴耶路撒冷的青椒？
1927年8月，本雅明与挚友肖勒姆在分别数年之后，终于在巴黎重聚了。
相形见绌——这个形容再恰当不过了。本雅明是以记者身份来到巴黎，逛逛购物街，希望写写有偿的书评（仅剩的谋生手段之一了）。而肖勒姆的自信神态，不得不让本雅明更加紧张。
肖勒姆已经在1925年建校的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任教了，而本雅明尽管在1919年获得了博士学位，但德语区特有的“教授资格论文”（Habilitation）制度卡住了这位青年才俊。这个制度是要求他再写一部有指导老师的、与博士论文主题有些差别、体现自己在某一领域的独立研究能力的专著，并出版和答辩通过，才能获得大学授课资格。
熟悉社会学史的都会知道，这种制度确实会卡住异类天才。毕竟，同一时期的、反对哲学主流的、偏向社会学的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也苦于排不上队、无人愿意接收指导的地步。因此，埃利亚斯与本雅明一样，被挡在大学之外，找不到教职。
但是，在巴黎蒙帕纳斯大道的咖啡馆里，本雅明向好友陈说自己正在进行的写作计划，并承诺自己可以几个月内就完成，还朗读了近50页的文稿。然而，这些学术上的雄志，掩饰不了本雅明的现在（尤其是经济上）的困境。好友肖勒姆伸出了援手，讲述耶路撒冷的复国进程、犹太人身份认同的担当。正巧的是，当时希伯来大学的校长朱达.马格内斯也在巴黎，并且能说流利的德语，于是校长与本雅明也见了一面——或许能帮本雅明找到教职？
经过两个小时的谈话，校长感受到的，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本雅明。因为本雅明换了一副模样：不是谈他的残简残编，不是他的思维印象，不是这街那门，不是认识论批判或悲苦剧起源，而是——
我的精神状态倍棒儿
我希望通过希伯来语，了解与传播犹太文学，而不是作为形而上学家、语言学家
我时刻做好前往耶路撒冷的准备
我要贡献自己于犹太民族。
——但是，我需要一笔经济支持，用于我学习一年伯希伯来语。
确实，慷慨的校长虽然提出了些学术上的要求，但一样支付了本雅明一笔费用，约3000马克。尽管好友肖勒姆非常熟悉本雅明的生活习惯，希望以逐月发放的方式给予，但校长过于慷慨，一笔划帐。于是，收款两周后，穷困的本雅明和拉希斯（他的婚外伴侣）搬到了一套宽敞的住宅。
放肆花销、婚外浪漫、计划与实践的脱钩，构成了这位“准青椒”的求职轨迹。
2 法兰克福大学的橄榄枝
1923年，本雅明的妻子阿西娅已经看出本雅明没有能在德国找到教职的希望了，于是建议他去美国。但本雅明连一个英语单词都不会说。确实，即使如阿多诺、波兰尼这些德语区的1920-30s年代的学术新星，都一样在流亡生涯中有英语困境，而熊彼特则凭借一流的英语写作，在美国打出一片天。更不用提，直到晚年的埃利亚斯，还一直犯下德语人士写英语的语法问题，需要助手帮忙编辑——毕竟，20世纪上半叶，德国才是世界学术的中心。
本雅明不是没有努力想挤进德国大学界。他在1919年就获得了博士学位，论文是《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但问题卡在上面说到的“教授资格论文”。1923年，本雅明来到法兰克福，想在这所于一战后刚成立不久的法兰克福大学找到机会，提交的论文是他对歌德的《亲合力》的分析。
法兰克福大学
本雅明有一些优势。他刚和年轻才俊阿多诺成为朋友，也算是支持他的哲学系系主任舒尔茨有一些决策权，但只是建议他写一关于巴洛克悲剧形式的论文。问题只在于，要写一部全新论文的专著！
拼一把？！
本雅明想到一种浪漫的方式：先在柏林的图书馆摘出600处可以引用的部分，编辑整理完毕，然后赴一个没有家庭争端、没有世俗喧哗的地方写出来。这个目的地是意大利的卡普里岛。
1924年，本雅明出发了。
3 在意大利小岛做最后一博还是终得新欢？
600处摘录材料和本雅明一起到达这个小岛。刚到不久，正好赶上那不勒斯大学举办建校700周年的哲学会议。世界哲学名流齐聚一堂，但本雅明却得出一个结论：
哲学家的收入是最差的，因为他们成为国际资产阶级最多余的奴仆；而哲学家们要用如此可怜巴巴的方式到处向人展示自己的从属性，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本雅明或许是想着法兰克福教职在望，就得意忘了自己也一直给各种报纸打工，什么主题都写？还当笔迹分析师，做类似算命占卜的事情？更不用提，要求他的父母预支自己将来可以获得的部分遗产（约3万马克）？还是忘了自己曾经计划在柏林从城北买旧书，贩到城西卖，做做二道贩子？
确实太得意了。本雅明在咖啡馆遇上了一位布尔什维克女士，拉希斯。两个人在1924年的夏天，共同创伤了城市印象文《那不勒斯》，但却忘了自己的论文。
拉希斯年轻时的照片
1924年11月，本雅明回到柏林，回到妻子阿西娅身边，继续或者重新开始自己的教授资格论文写作。
4 法兰克福大学的礼貌拒绝
拖~拖~拖~~~
直到1925年5月，本雅明才提交了自己的论文全稿。导师舒尔茨教授看了他的前言《认识论批判序言》之后，宣布自己不再对本雅明论文的内容负责了，并将评估工作转给同事、另一位哲学家兼美学家、阿多诺的导师科尼利尔斯。本雅明分明要写的是文学史，但现在被要求从美学角度鉴定了。
法兰克福学派学者群像
科尼利尔斯同时看了前言就罢手了。甚至后来成为法兰克福学派开山人物、时任科尼利尔斯教授的助手霍克海默博士，也一样有同样的感受。这位教授写给系里的评估意见时说：
虽然我好意地觉得本论文作者具有洞察力、思想丰富，但我不得不考虑，本文作者的表达方式无法让人理解，这实际上必然表示作者本身对于一些内容还看不清楚，因此他也无法在本领域引导大学生。
这份后来的名著《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于此受挫。
法兰克福大学哲学系认为，为了不让本雅明今后求职记录上保有被拒绝过的痕迹，建议他撤回教授资格论文申请。经过一整天的内心斗争，本雅明只好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