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八十五篇:苏轼传之洪水孤城

郑熙亭文存之八十五篇:

苏轼传
第 五章 明月黄楼
二
洪水孤城
熙宁九年(1076)岁尾,苏轼离密州任。他想赶到齐州(今山东省济南市),与子由一家团圆度岁,然后再经由汴京赴任河中府(今山西省蒲州)。不料,车马上路即遇大雪。除夜滞留潍州,元日早晴,继续赶路。午后大雪复作,迷迷茫茫,山川皆白,苏轼一家冒雪行在青州道上,“鹅毛垂马骏,自怪骑白凤”,其状甚苦,但想到三年枯旱,赤地饥民,这一场“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雪中跋涉之苦,也就顾不得了。当家方知柴米贵,苏轼经密州一任,渐知民间疾苦。当他赶到济南,子由方去南都应天府,与张方平商议移任事。只有三个侄儿苏迟、苏适和四岁的苏远,在雪地上相迎。老朋友李公择,方从湖州来齐,当下为苏轼“薰衣理发”,挽留十余日,遍游72名泉,泛舟湖上,吟诗叙心。苏轼为公择作《李氏山房藏书记》。离济南赴京都,行至陈桥,忽然有命“改差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便欲赴任,以儿子娶妇,暂留城东范景仁园中”。时苏迈19岁,出落得一表人材,范镇见而爱之,苏范二家又是乡里故旧,苏轼郑重作书,求范镇之孙百禄之女为苏迈妇。蒙范家允诺,当即纳彩,名门联姻,不拘俗套, 就在范镇园中成礼。子由从南都来贺,王诜、王巩邀苏轼作北城之游。寒食日,三人会于四照亭,王诜命姬妾六人,歌舞吹唱,“北城寒食烟火微,落花蝴蝶作团飞”,直唱到红日隐没。四月初,苏轼告别范园,携家赴徐州。 先到南都应天府,看望张方平,赋诗乐全堂。子由定移南都签书判官,亦须回济南搬家,乃“相从彭门百余日(四月二十一日到达徐州),过中秋而去”。
北宋朝廷,重内轻外,州县官员被目为“粗才”,而且规定非诏莫入。 苏轼原差汝州,汴京是必经之路,赴任须“过阙”。改差徐州,便不得入城。离京六七年,寄情山水之外,杂处官民之中,渐觉百事随缘,水陆方便,人生所遇无不可了,这一回到京师,竟被拒之于国门之外,“冗士无著处,寄身范公园”。朝廷对地方官员如此冷漠,实在令人寒心。

苏轼在城外住了二三个月,耳闻目染,不得清静,无端生出许多的烦恼来:“京师万事日日新,故人如故今有几?”对这一次改差徐州,也不甚满意:“此身无用且东来,赖有江山慰不才。”答亲朋故旧诗书也说:“我今四十二,衰发不满梳。彭城古名郡,乏人偶见除。”此时朝廷旧臣,非老即退,只剩下一个吴充。曾布、吕惠卿互相倾轧,蔡确、李定等乘时竞进。 京城“人事水火争”,苏轼愈加心灰意冷:“晚觉文章真小技,早知富贵有危机。”画师要给他画肖像,他说:“不须览镜坐自了,明年乞身归故乡。”时值盛夏,坐衙理事,却写出“彭城官舍冷如冰”的诗句来。白居易诗序燕子楼,为徐州一大名胜,苏轼观瞻,毫无味道,题诗道:“燕子人亡三百秋,卷帘那复似扬州。”百步洪在徐州城南二里,“乱石激涛”,堪称奇观,苏轼偕子由同游,“相地筑亭种柳”,一想到官身如寄,立刻没了兴致,“山中故人应大笑,筑室种柳何时还?”总而言之,苏轼这一次赴官徐州,心境不佳,实在也提不起精神。突然黄河爆发洪水,吞没京东,围困徐州,把苏轼的无边烦恼,一下子就冲走了。

据各种史料记载,徐州这一次洪水,是从汉武帝元光(前l34年)以降,1141年间,最大洪水。熙宁十年(1077)七月十七日,“黄河大决于曹村下埽(sào)”,七月二十八日,“北流断绝,河道南徙”,洪水横流,“注钜野,入淮泗”,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眼见得“民为鱼鳖,郡县无所”,苏轼作为一州之官,立即振作起来,组织军民,捍水护城:水未至, 使民具畚(běn)钗,畜土石,积刍茭,完窒隙穴,以为水备。故水至,而民不恐。苏轼一向自称“识字耕田夫”,通判杭州之时,曾督役开河,相度太湖水利,杂处佚(yì)役之间,摸到一些水的习性,但抗洪抢险他还没有经历过,洪水到来之前,他到处访求护城之法,按照当地父老指点,紧急动员佚役5000人,与武卫营和牢城兵士,昼夜突击,抢修一道堤防。“自城中附城为长堤,壮其址,长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阔倍之”,“水窗六,先水未至,以薪壤自城外塞之”。“堤成之明日,水自东南隅入,遇堤而止。”自 “八月二十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徐州地势,上下二百余里皆阻山,洪水触山而止,泄洪不畅,“深悍难落”,“水皆自城际山”,围困徐州一月又二十五日。“水高于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城中有故取土大坑十五,皆与外水相应,井有溢者”。

水这东西平时柔媚可爱,咆哮起来也凶得很呢!水火无情,“洪水猛兽”,果不虚传。苏轼过后有诗写道:“河涨西来失旧谼,孤城浑在水光中,忽然归壑无寻处,千里河麻一半空。”当时,洪水泼天,天降大雨,诗神苏轼再也没有诗兴,直到翌年重九,他才追忆当时情形:
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
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
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靴袜。
世人以为苏轼这般名士,平时诗酒萧然,如何抗得洪水,护得孤城? 殊不知苏轼之作为,足为后世之范:“雨昼夜不止,子瞻衣制履屦,庐于城上,调急夫发禁卒以从事,令民无得窃出避水,以身帅之,与城存亡。故水大至而民不溃。方水之淫也,汗漫千余里,漂庐舍。败冢墓,老弱蔽川而下,壮者狂走无所得食,槁死于丘陵林木之上,子瞻使习水者浮舟楫载糗饵以济之,得脱者无数。”但是,黄河“决口未塞,河水日增。劳苦纷纷,何时定乎”?城外积水,“皆清水无复浊流”,可见困城之久。当下,“吏民 恟(xiōng)惧,不知所为”。苏轼驾舟察访水道。“有僧应言建策,凿清冷口,导积水北入于古废河,又北东入于海。卒以其言决之,水所入如其言, 东平以安”,徐州方才脱险。宋史本传有一段记述苏轼组织军民抗水护城文 字,极为翔实。

(水)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轼曰: 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轼诣武卫营呼卒长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且为我尽力。卒长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率其徒,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沉者三版,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
十月十五日,洪水渐退,苏轼入城,与妻子相见,如在梦中,庆幸免为鱼鳖,饮酒诙笑。慷慨赋诗,答僚属仲伯达道:
明年劳苦应更甚,我当畚钗先黥髠。
付君万指伐顽石,千锤雷动千山根。
高城如铁洪口快,谈笑却扫看崩奔。
农夫掉臂免狼顾,秋谷布野如云屯。
还须更置软脚酒,为君击鼓行金樽。
京东东路转运司,奏报徐州抗洪获胜,并为苏轼请功,神宗皇帝奖谕苏轼敕曰:
敕苏轼,省京东东路安抚使司转运司奏,昨黄河水至徐州城下,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遂得完固事。河之为中国患久矣,乃者堤溃东注,衍厦徐方,而民人保居,城郭增固,徒得汝以安也。使者属以言,朕甚佳之。

苏轼谢表道:奔走服勤,人臣常事。要紧的是徐州最处下游,水患甲于东北,今年仅免为鱼,明年之忧,方可未测,趁朝廷奖谕之机,“附诏使奏牍,乞以石筑城脚,周回一丈,其役甚大且艰,但成则百余年利也”。可惜人微言轻,连上数章,皆不报。此时,好友刘攽,人为国史编修,苏轼连忙写信。请他帮忙:“有一事,须至于清听:去岁曾壁画作石岸,用钱二万九千三百余贯,夫一万五百余人,粮七千八百余硕。”十月内申奏,渺无音信,“今别相度,裁减作木岸,工费仅减一半,用夫六千七百余人(仍 差三千五百余人,以常平钱召募),粮四千三百余硕,钱一万四千余贯,虽非经久必安之策,然亦足以支持岁月,待河流之复道也。若此策又不行,则 吾州之忧,亦未可量矣”,苏轼精打细算,修改原定计划,恳请刘攽道:
今寄奏检一本奉呈,告贡父与令侄仲冯力言之。此事必在户 房,可以出力。万一不当手,亦告仲冯力借一言,此事决不可缓。 若更下所属相度,往反取旨,则无及矣。
可见,苏轼忧民之忧,用心良苦,转托人情,多方取助,终于“明年(元丰元年)二月,有旨赐钱二千四百一十万,起夫四千二十三人,又以发常平钱六百三十四万,米一千八百余斛,募夫三千二十人,改筑外小城。创木岸四,一在天王堂之西,一在彭城楼之下,一在上洪门之西北,一在大城之东南隅,大坑十五皆塞之”。

世人皆知苏轼诗文盖世,看不透还是位水利专家!大凡事上无难事, 全在如何用心了。苏轼自己说:“某岂晓土功水利者乎?职事所迫,不得不尔。惟念此一城生聚,必不忍弃为鱼鳖也。”只要心里装着百姓,世上便无难事了。苏轼为官做事,也有一番道理:“士以功名为贵,然论事易,作事难;作事易,成事难”,空发议论是没有用处的,“论必作,作必成”。这 不禁令人想起凤翔知府陈公弼,他当年对苏轼何尝不是这样要求的?事隔十余年,苏轼由20多岁的青年变为40岁的中壮年,终于从自己口中说了出来。 可惜,陈公弼已经不在人世了。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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