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妈求求你,放妈走吧|孤独之心小酒馆·送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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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姆手上送命的,不止你妈一个

星河网咖位于满洲里市五道街,老板是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去年刚离婚。此刻他坐在收银台后面,双腿跷上台面,点燃今天的第八只烟。

他正在思考上午电话里那个要盘下这家店的人所出的价格是否值得接受。自从一街之隔的那家新网咖开业以后,他这里配置老旧的机器便立刻遭到了顾客的抛弃。他不得不辞退员工,自己充当网管,同时取消对未成年人的限制,此时那帮逃课的小逼崽子正聚拢在角落的几台机器边,漏音的耳机里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叫床声。他走了过去,踢了踢正在看黄片的学生说,差不多得了,赶紧关了。

除此之外,店里就只有一名顾客。那个女人坐在后面一排中间的机器前,她似乎不太会使用电脑,两根食指笨拙地在键盘上按下。老板绕过去看了看,女人的显示器屏幕上停留着一个搜索页面,搜索栏里只有三个字:肾移植。

忽然,那帮小崽子一阵骚动,纷纷从座位上起身,拎起书包就走。老板还没来得及追问,就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他们对这群惊慌失措的学生视而不见,径直来到女人旁边。女人依然用食指在键盘上寻找着想要输入的字符。其中一名警察说,杨静芳,跟我们走一趟。女人头都不抬地说,再给我五分钟。

警察没有给她多余的五分钟。

去看守所的路上,警察告诉周然,他们对杨静芳的抓捕非常顺利。警察有些骄傲地说,现在这个时代,锁定一个人的行踪太容易了,谁你也跑不了。周然心不在焉,陷入某种幻觉中,他感觉警察的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终于见到杨静芳的时候,周然却异常平静。他以为自己需要一个答案,然而事实是这个答案他早已心知肚明,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两人面对面坐下,周然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自我介绍。杨静芳却先说话了,你妈经常提起你。周然愣了一下问,什么?杨静芳说,我跟你妈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能看出来,她挺想你的。有几天她已经精神恍惚了,嘴里还老念叨着你的名字。

周然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我妈?杨静芳答非所问地说,我听我哥说了,你见过他,看来你是跑了不少地方,找到二姐了吗?周然一脸茫然的问,什么二姐?杨静芳笑了笑说,也对,二姐这人鼻子灵,估计早就没影了。

杨静芳给周然讲个一个关于“二姐”的故事。

刚认识二姐的时候,杨静芳一直以为二姐是吸毒的。二姐太瘦了,皮包骨头,黑眼圈也很重,牙齿焦黄,像恐怖片里出来的。后来杨静芳才知道,二姐是因为过重的烟瘾和一种叫做厌食症的病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二姐的年纪比杨静芳大一轮,以前也是个保姆,后来不愿意干了,在哈尔滨租了个平房,开了家小卖铺。那时候杨静芳刚从上家辞职,正在寻找新的工作。周然问,你为什么辞职,也是杀人了吗?杨静芳说,那时候还没有,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接着说二姐的事。二姐得知杨静芳的遭遇后迟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二姐忽然说,你想不想多赚点钱?杨静芳问,什么意思?二姐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起身走向门口,锁上了小卖铺的店门,坐回来,续上一根烟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跟你说的事,都不能从这个屋子里传出去。

二姐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出微信里的一个联系人,对杨静芳说,这人,他家正好需要一个保姆。杨静芳看了看那个人的头像,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微信名字叫做Andy。杨静芳问,外国人啊?二姐说,鸡毛外国人,国产的,他叫王永民。杨静芳问,他给的钱多吗?二姐点点头说,非常多。二姐的眼神扫了扫门口,好像担心有人偷听似的,接着说,这家人是做服装的,生意挺大,但是他家老爷子一直看不上他,现在得了点病,瘫痪在床,这个王永民估计,老爷子现在一天不如一天,很可能会提前立遗嘱,但是那个遗嘱,估计不会分给他多少,所以他就想,要不然就提前送老爷子上路。

杨静芳听完,一身冷汗,觉得二姐在拿她开玩笑。但她心里当然清楚,二姐说的都是真的。二姐说,这种活儿做起来不难,就看你能不能跨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你好好想想,如果不愿意做,就把这事忘了,如果愿意做,我再把他的微信推给你。

杨静芳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后,整晚盯着天花板,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杨静芳才眯了一会,刚睡下几分钟,哥哥的电话打来。电话里哥哥一直在哭,杨静芳不停安慰,最后哥哥告诉她,大夫说了,咱妈要做肾移植。

杨静芳挂断电话,点开了二姐的微信。

没过多久,一个叫做王永民的男人来到了杨静芳登记的家政公司,他说想雇佣一位保姆照顾他患病在床的父亲,王永民在登记的名册里翻了翻,最后选择了杨静芳,次日杨静芳便住进了王永民父亲的家里。

一个月以后,元旦当日,王永民的父亲发病去世,王永民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

杨静芳于当晚离开这位已故雇主的家,出门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她的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一笔五万块的入账记录,第二天杨静芳来到银行,将这笔钱转给了她的哥哥杨万年。

再见到二姐的时候,杨静芳已经剪掉了留了五年的长发。她一袭黑衣,面色冷峻,如同刚从地狱中回来。杨静芳从二姐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这是她第一次抽烟,给自己呛出了眼泪,忽然趴在柜台上大哭。二姐平静地等着她哭完,看着杨静芳的眼睛说,行有行规,从现在开始,你以后的每一单,要给我一个月的工资。所以,杨静芳,你记住了,下次要跟人讲好,如果老人在你照顾的期间去世,你也要收取当月的全额工资。杨静芳抹了抹眼泪说,下一单在哪?

十五天后,杨静芳远走沈阳。

周然问,那个二姐,她为什么要拉着你做这些事?杨静芳说,可能是因为她和我有过同样的遭遇吧。周然问,什么遭遇?杨静芳说,我说过了,那是另一个故事。周然又问,那你做这些事,就没有人怀疑过你?杨静芳说,谁会怀疑我?公司?照顾患病的年迈老人,本来就难免发生这种事,他们之前也都经历过,而且我出事就会牵连他们,所以他们不会主动报警,既然公司不报警,警察也就不会怀疑我。至于雇主,从一开始,就和我是一条船上的。

周然压着自己发抖的双腿,咬着牙问,那我妈的死,跟你在一条船上的人是谁?

杨静芳说,如果你自己已经知道了,就没必要再来问我。不过在那之前,你想听听我的另一个故事吗?

杨静芳的另一个故事,跟胡同里的一条大黑狗有关。

这条狗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唯一的后代如今被杨万年养在自家的院子里,取名二黑。当年杨静芳只有十六岁,她特别害怕那条狗。那条狗每次见到杨静芳都要拼命追咬。那天夜晚,杨静芳走在胡同里,听见身后的声音,她以为又是那条狗,刚加快脚步,却发觉声音比平时更加凌乱。她意识到不对劲,回头发现追着她的并不是那条狗,而是三个喝醉的青年,杨静芳曾在白天见过他们聚集在胡同口,这三个人很快就将杨静芳围成一团,哄笑着,像逮到了一只猫。其中一个人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另外的两个人则将她的双手固定住,杨静芳努力反抗,无济于事,她对着夜幕哭喊,求救的声音瞬间吞没在苍穹下。她被拖拽着,衣裤剥离身体,几乎失去了力气。那一刻十六岁的杨静芳第一次想到了死,那是如此真切的感觉,让她得到了解脱,她在麻木中许愿,许愿自己今晚就可以死去。

杨万年闻声赶来,他推开了那个压在杨静芳身上的青年,和那人一起翻滚出数米。再起身时,杨万年的手里多着一块板砖,他对着那人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但却只砸在了光秃秃的土路上,震得他手心生疼,等杨万年在反应过来时,另两个人已经将他按在地上殴打,拳脚密集地落下。这时远处的杨静芳在黑夜里看见一道白光,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把弹簧刀。

这把刀最终在杨万年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永不消逝的疤痕,但却没能要了他的命。因为在最危急的时刻,那条每天追咬杨静芳的大黑狗忽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它发出凌厉的叫声,瞬间便冲散了围殴杨万年的三个人。它的动作迅猛,齿闪寒光,如英雄附体,战术清晰地依次攻击那三个人,直到他们消失在胡同尽头。

那天以后,直到杨静芳离开,大黑狗再也没有追咬过她。

杨静芳的离开是另一个原因,一个真正让她绝望的原因。当她的父母得知她的遭遇后,首先想到的竟是杨静芳害得他们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仿佛她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那年冬天,天气预报说她的家乡遇到了五十年来的最冷寒冬,杨静芳听从天气预报员的嘱咐加多了一件毛衣。她打开家门,坐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她再也没有和父母联系过。后来她听说她的父母搬了家,但是搬去哪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杨静芳对周然说,我的姓是后改的,我以前不姓杨。

周然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曹东,他的姓也是后改的,随了母亲的姓。而周然自己则倔强地保留了父亲的姓氏。

杨静芳去过很多地方,最终在哈尔滨落脚,也就是她遇到二姐前的那段日子。她在一户人家做保姆,照顾一家三口的生活起居,这家的男主人是个画家,每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手指永远沾染着油彩,不苟言笑,杨静芳对他既崇拜又敬畏。

那天画家的妻子照常上班,孩子已经开学。杨静芳在厨房准备男主人的午饭,她将一条猪肉放在案板上,切成细细的薄片,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落在她的腰上,并轻轻地向下试探,最后停留在她的臀部。她听到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在那个瞬间,十六岁时在黑夜胡同里的经历再次清晰地出现她的脑海里,杨静芳握着菜刀的手在颤抖。她扭了扭身子,转过身对画家说,忘了买姜了,我出去一趟。画家笑着看着她说,别去了,陪我待会。杨静芳的菜刀绕到身前,画家的脸变了色。

最后那把菜刀安然无恙地回到刀架上,没有任何人受伤,除了杨静芳的心。她穿好外套,盖住屁股上的油彩,走在了果戈里大街上,她甚至没有带走自己的随身物品。北风扑面,杨静芳收到哥哥的信息,哥哥问她过得怎么样。杨静芳回,一切都好,你呢?哥哥回,咱妈的病好像又严重了,我下午再送咱妈去医院看看。

杨静芳关掉手机,拐进一条小巷,那里开着一家小卖铺。她计划买一点日用品,晚点再去找一个廉价的旅馆,小卖铺的老板是一个面如枯槁的女人,后来杨静芳叫她二姐。

杨静芳的故事在这里结束了,周然依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然而他也没有急于追问。因为杨静芳说得没错,他的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对杨静芳说,你认识了二姐以后,就在她的介绍下,杀死了王永民的父亲,赚了五万块钱,接了第二单来到沈阳,在4月7日,你杀死了沈阳的雇主。当然,跟王永民一样,这件事也是雇主的家人授意的,因为我给那家人打过电话。她听到你的名字就挂断了,说明她心里有鬼,你在第二天,也就是4月8日,再次收到五万块钱酬劳,转给了杨万年。

杨静芳没有说话,周然也不再需要她说话。周然接着说,你杀死的第三个人就是我的母亲,而跟你合谋这件事的人——周然看着杨静芳的眼睛,说出了一个名字。

卢彤站在“东子烧烤”门外,对着周然挥了挥手。周然走近说,等多长时间了?卢彤说,刚到。周然说,人在里面吗?卢彤说,在呢。周然顺着玻璃门望了望,看到曹东正在擦地,他的妻子何婉蓉则站在柜台后面按着计算器。

周然身后跟着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周然回头说,我们先进去聊一聊,一会儿把人给你们带出来。两名警察面露难色,其中一个问周然,你能行吗?周然说,放心吧。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对周然说,不许出乱子。

周然和卢彤推门而入。曹东看见他们,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你们怎么来了?他看着周然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北京了。

何婉蓉对卢彤怒目而视,她当然知道卢彤和曹东的关系,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按动计算器的力道更大了一些,卢彤上前一步对曹东说,杨静芳的那些事你都知道了吧。曹东无力地点点头,知道了。

何婉蓉到底是没控制住自己,从收银台后面出来,还是那副泼妇的样子。她对着卢彤喊道,你来干啥?又看着曹东,再次问了一遍,她来干啥?

周然说,哥,咱们能坐下说吗?

四个人围坐在一个冷却的烤炉边上,曹东倒了一壶茶水,拿出烟递给周然一根,自己也叼上一根,何婉蓉一胳膊肘怼在曹东胸口上说,一天天就知道抽,怎么不抽死你!曹东尴尬地将烟放回烟盒,又问周然,到底是什么事?

周然说,咱妈是杨静芳杀的,用塑料袋闷死的,这你已经知道了。但是杨静芳还有个同谋,这个人承诺只要杀了咱妈,就给杨静芳五万块钱酬劳,杨静芳在看守所里已经撂了。

何婉蓉猛地站起来,用几乎是撕裂的声音喊道,你们啥意思,那保姆就是个疯子,杀人犯,她就是不喜欢你妈才杀了她。

卢彤冷冷地盯着何婉蓉说,我看你能演到什么时候。

何婉蓉愣住了。

卢彤接着说,杨静芳已经交代了,她在来给阿姨做保姆之前,跟你见过面,见面的地点就是海拉尔安家家政旁边的烂尾楼里,周然去过那个地方,对吧,周然?周然点了点头说,对,我去过。

几秒钟前还在张牙舞爪的何婉蓉忽然僵立在原地,仿佛丢了魂,她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卢彤接着说,不过杨静芳在事后并没有收到你的钱,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她可能也不会把你供出来。

何婉蓉缓缓地坐回去,动作慢得像是零件老化的机器。她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那根曹东没有点燃的香烟,自己点上,熟练地吐出烟雾。曹东仿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他说,我咋不知道你还会抽烟。

何婉蓉冷笑了一声,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她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接着说,你不知道因为你妈的病,咱家已经被她拖垮了,你不知道我为了让这家店开下去,跟外面借了多少钱。你他妈知道啥呀,你就知道跪在床头给你妈喂饭,一个该死的人,你拖着不让她死,该活的人,也被你拖得活不下去。

一杯茶水猛然泼在了何婉蓉的脸上,浇熄了何婉蓉的烟头,卢彤站在她的对面,握着空杯的手抖得厉害,这是周然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愤怒。卢彤对何婉蓉骂道,你他妈还是个人吗?

何婉蓉不甘示弱,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回手甩了卢彤一个巴掌,周然知道,何婉蓉一直都很嫉妒和讨厌卢彤,这一巴掌带着她多年的怒火。

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桌上的杯壶掉落,一片狼藉,周然和曹东也卷入其中,试图将她们拉开,就在场面一片混乱时,门口等候的两名警察及时进来,一声呵止,所有人停了下来。警察瞪了周然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没有控制住场面,何婉蓉倒是自觉,直接对警察伸出双手,同时怒吼道,带我走,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呆了!

曹东看着警察将要带走何婉蓉,拦在前面,却说不出话。卢彤拉住曹东,激动地喊,这时候你还想护着她?何婉蓉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对曹东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卢彤的飞机要从花河机场出发,周然去送她。临行时,卢彤又换上了周然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身黑衣,还是戴着一副墨镜,周然没有再嘲笑她把自己当做明星。经历了很多事,他们都变得比以前更沉默。

卢彤即将要去过安检,周然帮她推着行李箱。卢彤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要去参加别的节目吗?周然说,不知道,这种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卢彤说,也对,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太少了。

周然依然没有说出自己还有一期返场没播的事情。他现在只希望那期节目不要播。他没有对卢彤或者任何人说,他已经厌倦了在电视上看到自己。

离开机场,周然抬起头,看到卢彤的飞机从头顶飞过。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再见面,就像他人生中大多数的经历一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每一次送别,周然都不知道那是送别。

他在机场外面钻进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路上,周然收到微信,是陈蕊发来的一张照片,里面是蓝调衣坊售卖的两件泳衣,信息上写着:谢谢你,衣服很合身,我准备下个月去马尔代夫穿,后面跟了一个调皮的表情。周然在输入框里写下,真悠闲啊,考不考虑带我一起去?他想了想,又全部删掉,重新写下,喜欢就好。

陈蕊没有再回复。

周然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几乎要将他淹没。周然想找一个躲雨的地方,忽然脚下一滑,摔倒在一个从水泥中裸露出的钢筋上。钢筋将周然刺穿,流出红色的血,血水溶进雨水里,变成红色的海洋。很快,周然的血漫过了整座城市。

司机一脚刹车,告诉周然到了。

周然在一街之隔,看到了海拉尔安家家政的大门。对里面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那个姑娘的身影。也许她已经离职了,周然不知道。他回头,再次走向那个烂尾楼,在里面转了半天,才在一片砖墙的后面看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对周然说,给我打电话的就是你?周然点点头,车主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周然指了指挡风上手写的挪车电话,车主说,你确定你要买?周然说,我确定。

车主还算厚道,他也知道自己这台车已经临近报废。他对周然说,一万块钱,你现在就能开走。周然没有还价。

从海拉尔回到千山的公路上,一路几乎没什么车辆。前两年新修的道路依然平坦,公路两边掠过阵阵麦浪,他再次用手机播放起老鹰乐队的那首歌,边听边开,觉得这首歌里唱的就是他自己。周然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周然最终将面包车停在了千山一个二手车市场的门口,下车点上一支烟,对前来迎接的店员说,多少钱收?店员嫌弃地看了看这台破车,开出三千的价格。周然依然没有还价,对店员说,车就扔你这吧,行车记录仪给我拆下来。店员揶揄地说,这车还装记录仪?怕人碰瓷啊。

虽然这么说,但店员还是帮周然把行车记录仪拆了下来。一切完毕,周然离开二手车市场,愣了一下,他看见曹东在门口等着他。

曹东指着周然手里的记录仪说,被拍下来了是吗?

周然没有说话。

曹东接着说,后来我去打了破伤风了,你说的对,我腿上的伤还是挺严重的,从殡仪馆回去的那天就感觉不对劲了。周然说,那现在呢,好点了吗?曹东说,肯定是永远留个疤,但不影响生活。周然说,那也好,留疤是让你长个记性。曹东说,咱妈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她挺想你的。周然说,我听杨静芳说过了。曹东说,咱妈说,她对不起你。周然说,都过去了。

曹东说,我要去自首了。

周然喊了一句“哥”,但接下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曹东说,我就是没想明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周然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道,下雨。

周然说,千山的沙尘暴持续了很多天,一直干旱。但是在殡仪馆的时候,你告诉我,腿上的伤是下雨路滑弄的,可那还是新伤。不过那个时候我没想那么多。后来我去了海拉尔的烂尾楼,那里见不到阳光,地上的积水还在,那根伤到你腿的钢筋,当时也把我的裤子划破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来过这里。曹东说,你后来的调查,就是为了证明你的猜测?周然说,我是想证明我是错的。曹东说,我让你失望了。

周然问,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东问,你愿意相信我吗?周然点点头。曹东说,是妈让我做的。

曹东接着说,自从咱妈生病以后,我就在床前照顾她,时间久了,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床前孝子。但我知道我不是,我一样会累。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处理完咱妈的排泄物,洗完了躺在床上,那时候已经夜里两点了,我睡不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妈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我被这个念头给吓坏了。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灵魂不再是干净的。

第二天开始,我更加辛勤地照顾咱妈,就是为了给自己赎罪。那时候我把店里的生意都扔掉了,每天就在咱妈的病床前,这样一来,孝子的名声更响了,连电视台都想来采访我,你应该听说了,我拿拖布给他们打了出去,这帮王八犊子。但我说句实话,弟,那次之后我的心里有了点变化,我觉得自己真挺了不起的,我不止一次在想,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像我这样呢,不离不弃,把自己的人生都牺牲了进去,咱妈虽然遭受着病痛的折磨,但她应该也会为我这样的儿子而感到欣慰吧。

周然问,那妈是怎么说的?曹东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妈说,儿子,妈求求你,放妈走吧。

周然感觉自己像是遭受了一记重拳。

曹东接着说,咱妈告诉我,她想走,她太痛苦了。她边说边哭,我眼看着她的眼泪流下来,身体不断地萎缩变小,仿佛随时可能消失。那一刻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她早就活够了,却无法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那样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从未了解过她的感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妈真正喜欢的是你,你才是那个更聪明,更有天赋,也更像咱爸的人,而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渴望得到妈的认可,哪怕一次也行。可是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有得到过,我只希望我最后做的这件事,能够让她满意。

第二天,在海拉尔的烂尾楼里,曹东见到了杨静芳,曹东被一根钢筋刺穿了腿。他们两人站在雨中,为一位老人铺平了送别的路。

周然平静地听完,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悲伤,只是默默地抽完了一盒烟。许久,周然说,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杨静芳最后供出的不是你,而是何婉蓉?

曹东说,因为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爱我的人。

曹东告诉周然,你们都错了,你,卢彤,所有人,包括咱妈在内,没有一个人真的了解何婉蓉。是的,她的确是个大嗓门的女人,看起来泼辣蛮横,但是她比我们都善良。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抛弃我,即使我为了给咱妈看病,已经把家里都掏光了,她依然陪在我身边。

周然羞愧地低下头。曹东接着说,而且,何婉蓉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她比我更早地看到了我心里的恶魔,我和杨静芳的联络,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里。后来杨静芳杀死了咱妈,我却因为早已经花光家底,拿不出钱给她,杨静芳没有办法,她自己底子不干净,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只能离开千山,后来我知道你在调查这件事,估计早晚都会败露,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何婉蓉却在那个时候单独联系上了杨静芳,东拼西凑给了她承诺的五万块钱,但只有一个条件。

周然说,如果事情败露,要杨静芳把你做的事安在她身上。

外面的太阳渐渐落山,让本来就因遭受沙尘暴而灰暗的千山顷刻间变为一片漆黑。曹东说,我知道那个烂尾楼因为下雨的缘故,找不出我去过的证据,但我不知道那辆面包车的行车记录仪,拍下了我和杨静芳见面的过程,你想销毁它,对吗?周然没有说话。曹东说,弟,记不记得当年,我听了家里的话留下来,而你执意去读音乐学院,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咱们家里,有一个人走错就够了,听我的,别走邪路。

那个男人走进我的酒馆的时候,我正在读这本叫做《漫长的告别》的小说。他推门进来,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身上的黑色T恤,上面印着老鹰乐队的主唱唐·亨利的照片。

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容光焕发。他找了一张靠墙的椅子坐下,见我拿着菜单走过去,对我摆摆手说,我就想喝点酒。我说,好,你要喝什么酒?他说,那有什么特别的吗?这时候我突然想起那瓶无人问津的伏特加。

通常来讲,我这里的客人是不喝伏特加或者威士忌之类的洋酒的,他们更喜欢高度白酒或者味道并不特别的千山本地啤酒,所以那瓶伏特加自从买回来以后,就一直在我的柜台里面放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可以试一试。我对这位客人说,等我一下。

我回到柜台后面,取出一个空杯,放入冰块,倒入伏特加。然后是橙汁,让我有些惭愧的是,我这里没有更好的橙汁了,能找到的只有超市里随处可见的便宜货,含糖量过高,味道也不够醇厚。哎,算了,那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像是挑剔的人,加入橙汁后,我又点了几滴柠檬,煞有介事地搅拌起来。

我尽量不让这位顾客看出我是第一次调鸡尾酒的样子,所以故作镇定地把这杯螺丝起子放在他的桌子上。试试看,我对他说。顾客喝了一口,我等着他的评价,但他却迟迟没有开口。我忍不住问,味道怎么样?他说,很奇怪。我说,是不好吗?顾客说,不是不好,只是很奇怪。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对他说,奇怪就对了。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这是一杯告别的酒,告别的感觉就是很奇怪的。

顾客对我笑了笑说,故弄玄虚。

电视里,那场足球比赛的下半场已经开始了,比分依然没有变化。我随手换了个台,一个有关非洲大陆的纪录片,又换了一个,是一个吵闹的选秀节目。顾客忽然说,就看这个。

电视里的主持人看起来异常亢奋,和刚刚那场足球赛的球员形成鲜明对比,更像是刚刚在非洲大陆上奔跑的野牛,他对着镜头说,有请我们今天的返场歌手周然。

镜头切换至一个面色沉静的男人,他的表情就像是被绑架来的。我似乎是对着电视笑了笑,我不确定,因为有的时候我也无法管理自己的表情。那名顾客指着电视对我说,这是我弟弟,怎么样,很优秀吧。我说,还没唱呢,不知道。

悠扬的前奏响起,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老鹰乐队的歌曲,名字叫做《Desperado》。

Desperado, why don't you come to your senses

亡命之徒,为何你还不清醒?

You've been out ridin' fences for so long now

筑起心墙已如此之久

Oh, you're a hard one

唉,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I know that you've got your reasons

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These things that are pleasin' you

那些现在让你快乐之事

Can hurt you somehow

也能使你心痛

……

我再回头的时候,看到那杯螺丝起子已经被喝光,钱压在了杯底。刚才的顾客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这如往常一般平淡的一天也即将结束。不过后来的很多年,我一直记得那一天,当晚的新闻特别热闹,因为千山持续了很久的沙尘暴,就是在那天结束的。

(完)

责编  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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