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北宋 李公麟《五马图》:消失的神级画作因何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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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6北宋李公麟 《五马图》
开篇
中国古代有很多国宝级的绘画,莫名其妙地就失踪了。
它为什么会失踪呢?一是因为历史上我们的社会比较动荡,中国历史上朝代更迭频繁。唐、宋时期是中国绘画的第一个高峰期,出现了很多极好的作品。这之后,宋辽金、元明清,乃至民国,每次交替都会给社会带来动荡,很多画就这么消失了。这里,战乱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还有一个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收藏观。历史上,我们的收藏家特别愿意在书画上盖一个小章,叫“秘藏”、“秘玩”,秘不示人。秘不示人是中国人的一个收藏观念,所以中国人办博物馆就比外国人晚。秘不示人的传统很容易导致藏品就莫名其妙地丢失了。
《五马图》的失踪后重现
绘画和其他的文物有所不同,任意人获得它时,都可以在上面增加内容,可是像瓷器、青铜器就没那么容易。所以,绘画上经常可以看见有人在拖尾这个位置上作跋。什么叫拖尾呢?就是画后面那一部分。或在上面钤盖印章,表明经过我手。那这东西呢,历史上就有了记载。比如我们今天要讲的这幅图就是这样。它历史上传承有序,历代著录清晰可信,从北宋、南宋、元明,到康熙、乾隆,一路下来,都有记录。但是呢,它最后一个身影的闪现,是在我们的邻国——日本,这是有记录的。然后就神秘地失踪了。没想到,过了八十多年,它竟然又出现了!
这到底是一幅什么图呢?它就是我们今天要介绍的国宝——北宋画家李公麟创作的水墨白描画《五马图》卷。
《五马图》画的是北宋哲宗元祐年间西域进贡的五匹马。画卷共分五段,每段都画一人牵一马,装裱成手卷。
《五马图》里画的五匹贡马都是从西域来的,它们分别叫作“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满川花”、“照夜白”。名字都还保留了唐风,一听就不是宋朝人起的。你比如说“好头赤”,昭陵六骏里有“什伐赤”;这儿是“照夜白”、“满川花”,唐代有“白蹄乌”和“拳毛騧”。宋朝人虽然不推崇唐代的张扬,但是对唐代的马还是充满了敬意的。这五匹西域贡马都属于北宋的皇家马厩——左骐骥院和左天驷监。每匹骏马都由一名圉人牵着,前三人都是胡人打扮,后两人是汉人。
五马之一——凤头骢
五马之一——锦膊骢
五马之一——好头赤
五马之一——照夜白
五马之一——满川花
《五马图》明显和《职贡图》是一类,起着记录的作用。《职贡图》的出现,是因为古代没有其他的图像记录方法,就用绘画客观地记录下历史情况。比如在历代的《职贡图》里,能找到直接描绘各方来朝使节的样貌和衣着;也能看到表现壮观的朝贡队伍和奇珍异宝。《五马图》就是记录了西域良马和养马人的客观静态描写,没有更多的艺术铺垫。这些都是李公麟在京城做官时,在骐骥院写生的珍贵手迹。
名称:《职贡图》北宋摹本
数据:纵25厘米、横198厘米
简介:这幅《职贡图》为北宋摹本,绢本,设色,有北宋苏颂题记。
李公麟:白描圣手
李公麟是北宋中后期的人,字伯时,号龙眠居士,安徽舒城人。他的父亲李虚一喜好丹青,有不少古代画迹收藏。李公麟自幼受家庭熏陶,耳濡目染,以绘画为乐,他最初临一些大家的作品,出手就不一样。像顾恺之、陆探微、韦偃、韩幹这些人的,他临了不少。李公麟练就了一手让人称绝的白描功力所谓“下笔如有神”。这就需要一个人有敏锐的观察力和独到的线条表现,所以,他得了一个“白描圣手”的称号。
这《五马图》为什么重要呢?就因为它是白描的。“白描”是指中国画中纯用墨线勾勒,不加颜色渲染的方法。那白描和素描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中国人过去没有素描的概念,只有白描。在以前,中国画的画家,比较的都是线条,线条就是白描的基础。一条线画下来,线的准确性决定了画的水平。素描是表现光影的,起源于西方,这对中国人来说,不重要。所以,中国画和西洋画最典型的区别就是——线。
早年我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清末民国的时候,线条好的画家中,南方就是张大千,北方是徐操,徐燕孙。两个人谁都不服气,就说那咱比着画线呗。画线画什么呢?就画一个圆,用毛笔画,没有圆规,粗细都得一样。两人拿着毛笔、宣纸,画得都特好,分不出高低。一人画下去,一笔就是一个圆。那怎么办呢?俩人接着打赌。那时候北京刚刚有公共汽车,他俩说那咱们就去车上画。比赛画圆这事儿,你们就当个故事听听,我也是听来的。但是,它强调了线条在中国画中的重要性。中国画的精神就是这线,如果想当传统的中国画画家,您这线不行,那就全完了。
之前我们也讲过几件跟马有关的文物——昭陵六骏、铜奔马、纯金马,这些或多或少都是靠立体的工艺来表现马,它比较能够直观地看出马的俊美。那我们今天讲的《五马图》则完全是靠线条表现,是纯艺术的创作,这就是李公麟的厉害之处。他只用线条勾勒轮廓,看似寥寥几笔,实则生动传神,画得栩栩如生。画里的马和人,从形态到神情,从毛发到眼神,线条精妙,手法精炼到位,特别地传神。比如,你看他画的这几匹马,背上的那一笔起伏,凸凹有致,笔力稳健,一笔就把马背上发达的肌肉给画出来了。这条曲线,你看着简单,但你就是画不出来。所以,李公麟画的这个《五马图》,就算是中国绘画中白描成就最高的作品了。
李公麟一度对画马达到痴迷的程度。所以,我总说,一个人要想在一个领域里有所成就,你就一定要有一个痴迷的阶段,不然就不行。李公麟就在画马这件事上,特别地钻研。凡是有马活动的地方,他就经常去写生。不论是像《五马图》中这些宝马良驹所在的皇家马厩,还是散见在乡间的马匹,都是他观察的对象。比如,李公麟的另一幅画——《临韦偃牧放图》,画的就是马群自由奔腾的场景。这幅画构图庞大,一共画了多少匹马呢?1200多匹!还出现了140多个人,真可谓“洋洋大观”。每匹马的线条挺拔有力,充满了生命力。你光看看都激动。
名称:《临韦偃牧放图》卷,宋,李公麟作
数据:绢本,水墨淡设色,纵46.2厘米,横429.8厘米。
简介:这是一幅宋朝画家李公麟临摹唐朝画家韦偃的作品。画幅为长卷形式,从右自左展开。在高低不平的土坡和广阔的平原间,牧者驱赶着大群马匹蜂拥而来,马嘶人叫,热闹异常。画面中段以后,马群逐渐散开成组各自活动,有的低头觅食,有的追赶嬉闹,有的奔跑,有的就地翻滚,还有几匹马走向远处的小河去饮水。众多的马匹姿态各异,生动自然。放马的牧人,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穿戴较为整齐,有的则敞胸露怀赤足,在树荫里休息的牧人为契丹族,其中似乎还有等级的差别。整个画面的构图,前半部拥塞、紧张,后半部疏散、松弛,富于节奏感。
苏轼曾有诗句评价李公麟画马的功力,他说:“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龙眠说的就是李公麟,号龙眠居士。你看,苏东坡用了一个“画骨”,就说出了李公麟画马出神入化的境界。文学大家就是大家,用一个词就能和你说明白。
神奇的“画杀满川花”事件
“满川花”就是我刚才说的《五马图》中其中一匹马的名字。根据南宋人周密的《云烟过眼录》记载,满川花是在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年)正月上元时节,西域进献北宋朝廷的。结合它周身花斑的特点,这匹马应该是从盛产花马的于阗来的。于阗在哪个位置呢?就在现在我们国家新疆和田的东面。
满川花这马呢,当年皇上特喜欢,李公麟也特认真地画。可是他刚画完,这马就怎么样了呢?这马就死了!这事儿我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宋代的曾纡在他给《五马图》作的跋文里写得很清楚。曾纡记载说,他是听黄庭坚说的。
这上面是这么记载的,他说:“异哉!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实古今异事,当作数语记之。”黄庭坚曾对曾纡说,李公麟画完满川花,就在放笔的时候,这马就死了。说可能是李公麟的画笔夺去了满川花的精神魂魄。
曾纡听黄庭坚念叨过这个事儿,而且黄庭坚认为这事儿值得记载,但他自己又一直没有动笔。后来呢,当曾纡再次见到《五马图》时,睹物思人,终于把这件事写在了跋里。这段史实还是很真实的,因为他们都是同一时期的人。
黄庭坚的这说法特有意思。他这么一说,其实是解了李公麟的大围。你想啊,李公麟就是一个画家,奉命给皇上画他最喜爱的马。结果一画完,这马“嘎嘣”就死了!遇上这事儿,他心里肯定别扭啊。他一直想,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寸呢?让我赶上了,我这心里有点过不去啊。结果呢,黄庭坚不愧为大家,他不仅把这事儿给遮过去了,还给提高了一个等级——由一个故事,变成了一个传奇。
后来这传奇就越传越神。在宋徽宗敕编的《宣和画谱》中也提到说,骐骥院养马的人也恳请李公麟,您千万不要在这里画马了。说您这一画马,我这马的精魄就被夺走了。马死了,到时候皇上怪罪,我们这帮人可担待不起!这事儿也就成千古传奇了。你看这画有多牛,连围着它,跟它相关的人都特牛。我们刚才说了,有苏东坡、黄庭坚、曾纡,甚至还有宋徽宗。
“画杀满川花”这样的奇事,画史上只此一例。历史上,唐代韩幹也善于画马,但也只是把“死的”画成“活的”,给画的内容赋予生命;跟“神笔马良”似的,把画画活了。但是,“画杀满川花”的传奇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说,李公麟的《五马图》不仅是个传奇,还是个异事。
“异事”是这样的,古人对于一种不常规的事,称之为异象,比如天象、物候。古人把自然界中比较少发生的现象、生活中不常见的事情,都赋予了一种另类的传说,做了或凶或吉的解释,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灵异”事件。《五马图》就是中国画史上的第一“灵异”事件。
《五马图》的收藏流传史
《五马图》之所以成为举世公认的国宝,除了它本身画得出神入化,还与它传承有序的经历有直接关系。这也是《五马图》被公认为是李公麟最可信传世真迹的原因。我们按顺序来看这幅画都有谁经手过。
第一个就得说,黄庭坚。黄庭坚基本上是跟李公麟同生同死的人,他早李公麟四年出生,又早他一年去世。他是北宋大文学家,与苏东坡齐名,人称“苏黄”。黄庭坚的书法造诣独到,独树一帜,又与苏东坡、米芾、蔡京并列“宋四家”——“苏黄米蔡”,代表了宋代书法的最高成就。
黄庭坚
黄庭坚在元祐五年(1090年)为《五马图》题笺,每一匹马后面都有。他简明扼要地记录了马的来历。比如关于第一匹马“凤头骢”,他写道:“右一匹,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六日,左骐骥院收于阗国进到凤头骢,八岁五尺四寸”。后面的每一匹马,他都是按这个格式交代的。就是最简洁的一种,和写签儿似的,没有任何情感,把时间、地点、谁送来的、年龄、尺寸、体态都做个交代。
你别看他记录得这么简单,我们现在幸亏有这些题笺,才给后来人研究《五马图》提供了一笔最初的依据。黄庭坚的题笺是非常可信的,因为他与李公麟是至交,又年龄相仿,沟通非常容易。他们的交情在李公麟创作的《西园雅集图》中可以看到,米芾的文章也有描述,也显得《五马图》珍贵。我们现在看到的《五马图》,只有4匹马保存着这个题笺,满川花的佚失了。
下一个人要说的,就是前面提到的曾纡。曾纡比他们小一代人,他曾和黄庭坚一起赏过《五马图》。他们谈论“画杀满川花”这桩奇闻异事时,李公麟还在世呢。四十多年后,当他再看到《五马图》时,物是人非,此时宋朝北方的江山已经易主。他感慨世事变迁,也感慨人生流离。这些都被他写在了《五马图》的跋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是替黄庭坚完成了记录这件异事的遗愿。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曾纡《草履帖》
这之后进入南宋,《五马图》归内府收藏。南宋的周密,也是语文大家。你别看他们都是宋朝人,李公麟、黄庭坚都是宋中期的人,可这周密是宋末的人,这中间差了不少。细算下来,周密比李公麟、黄庭坚小将近200岁。我们现在说宋,有时候都不分南、北,就只说宋朝。但是,宋朝人特别愿意分南北,因为这事情完全地不同。
周密看了《五马图》,自然也见过黄庭坚的题笺。所以,在他创作的《云烟过眼录》里,详细地记载了每一匹马的题笺内容。这就包括后来佚失不见的满川花题笺,留下了关于满川花宝贵的一笔。幸亏周密当时又写了一遍,就把这事儿记下来了。你看这200年来,《五马图》的题笺到了南宋都还留着呢。
再后来,就可以看印章了。比如,元代书画家、大收藏家柯九思的印章“柯九思”和“柯氏秘笈”都在。柯九思又和周密差了半个多世纪。再到明代张霆发的“张霆发印”。后来,到清初才子宋荦收藏,也能找到他的印。这宋荦和柯九思差了有三百多年;距离李公麟、黄庭坚的年代已经将近六百年。六个世纪过去了,这时候,他往上盖了两个章,一个是“宋荦审定”,一个是“商丘宋荦审定真迹”。他认为这东西必真无疑。
到了清乾隆时期,《五马图》入大内。乾隆皇帝特别喜欢这些古画,当时又正值盛世,闲暇时广征这种国宝级的名画,各地就把一些画通过各种途径进献上来。这《五马图》就这时候进了清宫。
皇上他看了这图多少遍我们不知道,但是能看到乾隆为这图“御题”三次的记载,现存两处。乾隆为《五马图》共钤有十二枚印。我们常说的“乾隆五玺”也都在,有“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三希堂精鉴玺”、“乾隆鉴赏”、“宜子孙”。再有,比如“古稀天子”、“乐寿堂鉴藏宝”这两枚,说明乾隆晚年一定也拿出来看过。而且,还将《五马图》及其内容著录在《石渠宝笈》里,可见乾隆对《五马图》的欣赏。
《五马图》上的“乾隆鉴赏”印章
乾隆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在满川花这幅画上写了御题,说前四匹马都有名,就这个没了;没的这个应该就是曾纡跋中所说的满川花。那么,这可以证明,乾隆以前,《五马图》就曾遭到过损坏,黄庭坚的五处题笺少了一处。我猜这个时间大概就是元明之际,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谁也不清楚。但是这种损毁并不是很严重。
按说,《五马图》入了清宫以后就算踏实了。可谁知道,乾隆朝过去一百多年以后,大清朝玩儿完了。直到溥仪出宫,他前后以赏赐等名义将大量清宫旧藏的珍贵文物送出了宫,《五马图》就是其中一件。民国初年的时候,社会及其动荡。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五马图》经溥仪的老师陈宝琛之手,通过其外甥刘骧业带到日本,把这画卖了。至于这画是怎么到陈宝琛手上的,社会上说法特多。总之,就在1930年的夏天,这张画被卖给了日本实业家末延道成。《五马图》在中国有序传承千年以后,一下子就变成了日本末延家族的收藏了。这事儿真有点让我们扎心了。
这画到了日本以后,中日之间就爆发了战争。这个战争我们都很清楚,非常残酷。从1930年代到现在,八十八年的时间,这画儿一点音讯都没有。社会上一直流传着说,这画已经毁于战火了。
后来,我们唯一能看到的《五马图》图像,就是它珂罗版的印刷。中国的印刷技术最初是木版印,年画基本都是这么印的。清代又出现了石头版的印刷方式,它能比木版用得久一些。再之后就发明了珂罗版,其实就是玻璃板,珂罗是玻璃的译音。珂罗版印刷因为是用照相腐蚀的,所以特别逼真,这在当时是重大的印刷革命。所以,在清朝末年、民国初年,大量地用珂罗版印刷绘画。但是,珂罗版有个问题,它没有色彩,只能表现浓淡。所以,我们这么多年看到的故宫博物院的珂罗版《五马图》,都会认为它是黑白的。再加上《五马图》“白描”这个特点,使我们很多人长久地都认为这画就是个黑白画。因为“白描”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黑白的概念。
马爷说
直到2019年初,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大展里,意想不到的是,《五马图》横空出世!所有人就惊呆了,都问“它还在呀?!”“它怎么有色啊?!”其实,这画就是淡设色的,只是珂罗版表现不出来而已。就这样,消失了快一个世纪的《五马图》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我们一直讲“国宝100”,一直讲宝物的聚聚散散。古人呢,也一直感叹此事,多好的东西,都会有聚散。聚散皆有因果。
国宝情未了,下集听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