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剑锐丨小说/朋友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剑锐:本名逄建锐,山东青岛人。2011年开始写作,在《参花》、《胶东文学》、《古城文学》、《中国草根》等文学杂志发表作品二十万字。曾获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东北文学杯”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优秀奖,《参花》杂志社优秀奖,首届“世界汉语文学杯”文学作品大赛散文类二等奖,《关东文苑》最佳优秀作品奖及《中国草根》2015年度十大作家奖。
剑锐
下班前金亮打我手机。我笑问:“不会是请客吧?”
他扑哧笑了:“想请你吃饭,有空吗?”
“是谁们?”
“四人帮!”
“在哪里?”
“老地方!”
“不见不散!”
常在一起吃饭便有了黑话,我知道,还有洪君和常芳。
金亮是我同乡,前年托我帮他小舅子办过调动手续之后,便常约我一起吃饭聊天。洪君是他姑家表弟,常芳是他相好。我不能不佩服,他不仅生意做得好,而且特别善解人意,知道我不喜欢大场合聚会,便常搞些比较简单的饭局,叫上他俩作陪。今天的场合正适合我。
往酒店走的路上,我猛然想起得给妻子打电话,铃声响了好久她才接听。我说:“今晚金亮请我吃饭……”
话没说完妻子就埋怨起来:“面条都出锅了才打电话。多久没在家吃晚饭了?”
“完了马上就回家!”
妻子大概更年期了,近来说话絮絮叨叨,还常对我发脾气。不过认真一想,我确实好久没在家吃晚饭了,不是同学聚会就是朋友喝酒吃饭,或者同事一起喝茶唱歌捏脚什么的,可谓夜生活丰富多彩。一句古诗突然从脑际里冒出来: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虽然算不上富人,但毕竟现在的我比过去出息了许多。前几年我在一个小企业当会计,每天两点一线,从家到厂再从厂到家,偶尔在外吃顿饭,妻子就惊喜地问这问那。那时候朋友少,没人请我吃饭。后来我考上公务员,在市交通局做纪律检查和信访工作,朋友逐渐多了起来,时常在外面聚会,惹得妻子满腹牢骚。
妻子最后说:“他们过去咋不请你吃饭?你那帮朋友鬼机灵、贼势利,你小心点!”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话我不爱听。如今谁不势利?你见有谁与白痴交朋友?我知道妻子对我这帮朋友有成见,尤其反对我帮他们办事儿。我是帮过他们一些忙,可他们也没忘了我,用金亮的话说几日不见就想得慌,用常芳的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然话说得有些夸张,但他们隔三岔五找我聚聚却是事实。其实谁都不缺那杯酒,就是凑在一起聊个天什么的。说白了,是友情,好朋友胜过亲兄弟。作为朋友,就得互相帮助,不定哪天我会求人家帮忙呢。
推开酒店包厢的门,金亮、常芳、洪君正在玩扑克。
金亮抬起亮脑门朝我笑了一下,把手里的牌一扔,对身旁的服务员说:“上菜!”他很洒脱,穿着时尚,举止稳练,话语周详,尽现成功人士的睿智与油滑。
坐下才知道是洪君请客。菜摆了满满一桌,洪君说了祝酒词。他端着满满一杯酒,对我笑笑说:“十分感谢你,工程终于开工了……”说完一仰脖子,干了。
我知道洪君对我心存感激。前不久我在我们局柳副局长那里费了些周折,给他揽了个工程。当时柳副局长冲我一笑,接着告诉我,这个工程下来,少说也得挣几十万。如今就是这样,有活干,就有钱挣,看把个洪君美的。我冲他一笑:“都是老朋友了,说感谢就见外了!”嘴上是这么说,但听着他那些感谢的话,我觉得心里挺受用。
随后大家都端起酒杯。
我望着跟前的一杯白酒发愣。
金亮看我一眼,起身给我换一杯啤酒。他知道我没酒量,喝不得白酒。知己朋友就是这样,不为难你。我们三个人碰了杯,一口闷。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刚一接通,妻子就急慌慌地对我说:“咱儿子在外面借了高利贷,人家都上门讨债了,你快想办法吧!”
我一听就火冒三丈,对着话筒喊:“这事我不管,他那么多本事,自己拉下就让他自己擦!”
妻子哇地一声就哭了。
金亮一旁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对着话筒说:“嫂子,别伤心,啥事你和兄弟说。”
我听见妻子哽咽着,断断续续讲了儿子的事。
“嫂子,有我们兄弟几个在,你放心好了。”金亮说完把手机朝我面前桌子上一拍,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十万高利贷嘛,没啥大不了的,别生气。”
我不像他们都当老板,不在乎几个钱。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呀,大学没考上,我求亲告友费了好大劲,才给他找下一份不错的工作。可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辞去那份工作干了个体。做过的买卖倒不少,可他贩猪猪贱,贩羊羊贱,猪羊一齐贩,猪羊一齐贱。一句话,他做啥赔啥。这些年原想攒些钱给他买套房子成个家,结果至今房子没买上,光替他还债我就搭进去七八万。如今他又借下十万高利贷,这不要我命嘛?你说养这样的儿子我能不生气吗?
但气归气,我们夫妻俩可就守着这么棵独苗,说不管只是气话。听说高利贷大都是黑道的,放贷人心狠手辣,手段残忍,搞不好会倾家荡产,甚至闹出人命。找谁借钱?我不禁忧虑起来,为筹款发愁。
金亮喝一口茶,把茶杯在桌上一放说:“我给五万,明天给你送过去。”
我一愣。
常芳看我一眼,说:“我再给五万,够了吧?”
朋友把话说到这份上,够哥儿们。我拿起酒瓶,给大家倒满白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金亮说:“你别喝白酒。”
我说:“我不喝对不起你们,今晚我一定要喝!”
金亮不容分说,伸手把我的白酒端走,又倒一杯啤酒放我跟前。
这时,洪君从他的黑皮包里取出一张银联卡,朝我笑笑说:“这卡里正好有十万,你用吧!”说完,把卡递到我手里。
我相信,天底下最义气的哥儿们当属我们“四人帮”了。我紧紧握着洪君的手说:“交你这个朋友,值!”
我又把那杯白酒端了回来。我可从来不喝白酒啊,但此时此刻,我被他们的诚恳感动得快要哭了,即使喝毒药又怎样!我端着那一杯白酒,连个“谢”字都没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进去,立刻觉得满肚子燃起熊熊烈火,眼泪唰唰唰就下来了。
一周后,局里忽然传来消息,柳副局长被双规了。我听后心里一沉,不禁为他担心起来。我知道,他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而且,洪君的工程就是他操作的,万一连这事都给抖搂出来,也许连我也要扯进去。那个晚上,还是“四人帮”外加我妻子,我们喝了半晚上闷酒,大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愿柳副局长平安归来。
不几天,市纪委调我去协助查一桩经济案件。我当过会计,对财务在行。这是我第二次到市纪委协查。
那天我们正忙着,金亮突然打我手机。严格说我是应该关机的,这是工作纪律。但那天我把手机调在静音上,在等一个电话。我急忙走进卫生间,刚接通他就问:“怎么回事?半天才接电话!”
我压低声音说:“这里不允许打电话。有事吗?”
金亮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轻声说:“我在市纪委协查,不方便谈事情。”
金亮犹豫片刻又问:“那,明天呢?”
我仍然轻声说:“这几天恐怕回不去。”
金亮长叹一声,挂了电话。
第三天上午,我突然接到洪君的短信,说他有急事用钱,让我想想办法,速解燃眉之急。
这是办的什么事啊?我心里纳闷:都是好朋友,才用了不到半月咋就讨债了呢?
我给妻子打电话,说我在外面不方便,让她操持些钱还债。
妻子告诉我,金亮昨天给她打过电话,说洪君有急事用钱,那意思就是让她想办法。她已经筹了五万,还差五万。她最后说:“金亮电话里问你去市纪委几天了,还问柳副局长咋样了。末了问:'他不会有事吧?’当时我以为他问的是柳副局长,对他说'但愿他没事’。过后我仔细想想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好像是问你会不会有事。”
我在心里犯开了嘀咕,洪君的钱为啥要得这样急?越想越觉得那天电话里和金亮说得不明不白。我告诉他我在市纪委“协查”,如今被市纪委双规的人起初都称为“协查”,其实与我们的“协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可能金亮误会了,尤其他不该给我妻子打电话问这问那,而且还替洪君讨债。他们仨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洪君和常芳啥事都听他的。难道他们以为我出事了,就急三火四地催债?
有人说朋友就像人民币,有真也有假。我犹豫一会儿,决定给金亮打个电话,探个虚实。
电话刚接通,金亮劈头就问:“是不是很麻烦?”
这话问的,看来他真以为我出事了。
我说:“是有点麻烦。先把你那五万借我应个急。”我惦记着还洪君的债。
金亮问:“什么五万?”
我说:“你忘了,那晚上咱们一起吃饭,你和常芳都准备借钱给我嘛……”
金亮似乎一下记了起来,“哦”了一声,接着说:“不巧,昨天刚给人借走了,不好意思啊。”说完找个理由匆忙挂了电话。
不好意思?好意思还能咋样?如果真够朋友,我出了事就该拉我一把。
我又打常芳手机,占线,待了一会儿才接通,“你在哪?”她问。
“我在市纪委,”我说,“我想借点钱应个急。”
“对不起,有个亲戚刚买的房子,前天就借走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后来,我又打过金亮和常芳手机,但无论打多少次都无法接通。我用别的电话试过,他们的手机是通的,看来我的手机上了他俩的黑名单。我突然记起鲁迅说过的一句话:从小康沦为困顿之家,最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我不死心,觉得他们不该是这样势利的人,决定再试一下。
于是,我给洪君打电话,告诉他我明天就回家了。
他惊喜地问:“你没事了?”
“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在市纪委吗?”
还好,他没说我被双规了。
“是啊,我是在市纪委协助查案子,明天就结束了,后天还你钱不会误事吧?”
一贯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洪君,脑袋似乎一下转不过弯来,他愣怔片刻,话说得吞吞吐吐,颠三倒四:“那个,什么,其实,现在,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你,我那事过去了,钱你先用着吧。”
“都给你误事了,哪好意思再用。”
“你说哪里话,咱是朋友嘛!这样吧,明晚我给你接风洗尘,还是“四人帮”,老地方,不见不散!”
“算了吧,我还有事呢。”说完我挂了电话。
后来,他们仨多次打我手机,我谁的电话都没接,遂将三个手机号拉入来电黑名单。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