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短篇小说」李慧|四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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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NEW YEAR


四百 祺利坐在自己的五菱宏光面包车里等人,车窗大开着,不时有蚊子飞进来,在他裸露的小臂上叮咬一口,他啪啪地打蚊子,小臂上洇染上一片暗红的血迹,他打开手机就着微弱的光亮看:凌晨一点。这个客人有点奇怪,半夜三更叫车,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管他了,跑一趟一百,开出租嘛,给钱就行。 约莫半根烟的功夫,一个全身黑色装扮的男人朝车子走来,五月的天气,男人头戴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跳上车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去牛村。祺利发动了车,在村公路上疾驰,车速很快,车窗开着,呼呼的风透过车窗吹进来,吹在祺利脸上,也吹散了男人呼出的烟雾,在男人烟头忽明忽暗的微光里,祺利看清了那双躲闪的眼睛。 车子拐进了牛村,在小广场停下。男人说:你在这里等我。说着就跳下车,身子一闪像个幽灵进了街巷,他右臂下夹着个编织袋,像个拾破烂的。 祺利跑出租十来年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客人。深更半夜出门,神色怪异,会不会做偷鸡摸狗的营生?但职业让他养成了缄默的习惯,他从不打听客人的行踪。祺利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屏保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祺利刷抖音,大半夜的没几个粉丝在线,他拍了一段视频发在抖音上,他喜欢在抖音里卖惨,赚钱不易,只有刷抖音时他才开心,虽然玩抖音多年也不过几百个粉丝。一个粉丝跳出来点了赞并评论一句:辛苦了!然后屏幕又长时间地归于寂静,这夜真他妈黑!祺利和他的五菱宏光像一艘小破船停靠在黑暗的海洋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比起不真实的网络,祺利更在意真实的生活,老婆今年又怀了二胎,过了年就要生产,很快又来一个讨债的,他得加紧赚奶粉钱了,要不然他放着黑甜美梦不做,大半夜的跑出来做什么? 半个小时过去了,风肆无忌惮地在街巷里扫过好几个来回,街巷里空空荡荡,男人就像落入大海的鱼,无影无踪。祺利心想:碰上吃白食的了。他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吸上一口,烟雾在鼻腔里转了几个来回又吐出,烟圈很快随着风飘散到远处。再等十分钟,男人还不出来他就撤,牛村人少地偏,他不能冒险,只能自认倒霉。 烟吸到一半的时候,男人回来了。男人扛着编织袋,佝偻着腰,脚步沉重。祺利想上前搭把手,男人避讳地往一边躲。祺利识趣地走开。男人把编织袋平放在座椅上,掏出五六个民用瓷罐,瓷罐造型古朴,保存完好。祺利心里的疑问更重了,大半夜的,他从哪找的瓷罐?听说这几年瓷罐值钱了,品相好的可以卖好几百,这相当自己跑两天车,祺利的心思动了动,很快又偃旗息鼓,红线不能碰。男人说:送我回家。祺利发动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在清冷的夜色里格外响亮,车子慢慢驶离牛村,远处传来几声疏朗的狗叫,街巷里冷冷清清,村民都进入了城市的梦乡,村子已经被遗弃。男人扔下一百元钱在路口下了车,祺利望着男人的背影,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次日,祺利的车子在银河大街等活儿,这几年许多人在泉城买了房,人少了用车也少了。银河大街有三所学校,学校就成为祺利的主要客户。刘老师的电话来了:祺祺,和我去趟教育局。刘老师是祺利的中学老师,习惯叫他小名。刘老师刚坐上后座就一惊一乍地叫:你咋把家里的黑酱罐拿来了?祺利没听懂他的意思。刘老师手里举着个瓷罐,满脸堆笑:这不是你家的黑酱罐?祺利瞬间明白,罐子是男人留下的,是疏忽还是故意?祺利的心瞬间跌到谷底,路上他还差点闯了红灯。 晚上,老婆在厨房刷锅,祺利辅导女儿写作业,手机响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是邻居打电话要他去北站接人。夜里开车分外费心,祺利车技好但也架不住拉煤车霸道,回来的路上,一辆拉煤车险些把他别到水渠沟里,邻居怨他吓坏了客人,车钱还扣了十块。 祺利躺在床上生闷气:跑这么远的夜路,除去油钱才赚了十块,钱难挣屎难吃,老话果然没错。老婆和孩子早已入睡,黑暗里,祺利伸手去摸打火机却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瓷罐,那天瓷罐是他顺手放在柜子上的,瓷罐不大,在漆黑的夜里散发着丝丝冰凉的气息,那一夜,他睡不着,他摸着瓷罐想了一夜。 第三天,祺利开车去了东城,回来就变了个人。他一开始盯着手机发呆,后来车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老婆问他咋啦?他说没事,老婆刚想再问,女儿嚷嚷着饿了,老婆急忙去做饭。祺利摸着瓷罐喃喃自语:值四百块呢,四百块呢! 晚上十二点,祺利的电话准时响起,他看一眼号码,心狂跳不止,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接了电话,开车去村口,平时闭着眼也能走的路现在变得坑洼不平,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不已。 男人终于来了,这次他腋下夹着一个更大的编织袋。男人说:去莲花村,祺利又一次在后视镜里看男人,这次男人的目光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向他掷来,他倒吸了一口寒气。汽车在鸦雀无声的夜里行使,发动机的轰鸣像一只怒吼的野兽。路过一处治安卡口时,祺利下意识地把车停在路旁暗处,用洗车毛巾去遮挡车牌,崭新的车牌边缘上有许多锋利的金属毛刺,一不小心就划破了他的手指,血滴在毛巾上分外刺眼。 男人让祺利把车停在一所大院外,祺利甚至看清了院子高大的院墙,祺利的心又开始狂跳不止。男人夹着编织袋跳下车,让祺利在车里等,祺利的眼睛顺着男人的身影移动,他看着男人走到院子的围墙下,一个鹞子翻身就进了院子,远处传来两声模糊的狗叫,四周又归于寂静,风夹着小石块吹在车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音,祺利坐在黑暗里,想用夜去掩盖这场梦,可再黑的夜也无法掩饰他的贪欲,他清楚地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轰然坍塌,冷风哗哗地吹进去吹出了一个大窟窿。 男人在黑暗里叫他,祺利顺着微弱的光亮看去,男人正挂在围墙上,人还在围墙里面,只露出脑袋和手臂,男人压着嗓子喊:你过来帮我。祺利已经没了退路,侥幸的心理全然崩塌,他慢吞吞地走到围墙下,伸出手接住了男人递来的东西,又是瓷罐,这回是大大小小七八个瓷罐,比上次更多更大也更精美。后来男人坐在后座上点数他的宝贝,他还从两个口袋里掏出一对精美的青花瓷瓶,男人盯着这对儿花瓶看,祺利也盯着花瓶看,两个人眼睛里放着绿光,像一对儿夜里觅食的饿狼,在这漆黑的夜里分外槮人,在他们眼里花瓶不是花瓶,是一堆堆白花花的真金白银。 后来,祺利索性放开了胆子,甚至为男人放哨,两人平时不联系但彼此心知肚明。最后一次是一家饭店的锅炉房,锅炉房里堆着一盘废旧的电缆线,男人说只要瓷罐,可祺利已经红了眼,废电缆线卖铜也值好几百,现在祺利的眼里只有钱。可他俩还没从锅炉房出来就被堵在了里面,饭店的大黄狗吐着血红的舌头冲着他猛扑过来,狗牙锋利无比在他胳膊上撕了个大口子,鲜血洇染了半条袖管,钻心的疼痛让祺利彻底醒悟,他是用自己的贪欲做了一场江洋大盗的梦。 祺利被两个法警带上了法庭,老婆大着肚子坐在家属席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刘老师坐在陪审席上满脸不解,祺利搓着手始终不敢抬头。法官逐条陈述男人的过往,男人是个惯犯,多次因盗窃罪坐牢,五十多的年纪倒有二十几年的监狱生涯,祺利无前科,被男人蛊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法官:你和男人认识? 祺利:不认识。 法官:男人用你的车几次? 祺利:四次。 法官;给了你多少钱? 祺利:四百。